单车驶过少年柔软的心
时间:2022-03-09 09:59:55 浏览次数:次
作者简介
马笑泉,回族,1978年出生于湖南隆回县桃洪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小说《银行档案》,小说集《愤怒青年》。另有中篇小说《愤怒青年》由法国“橄榄树”出版社翻译出版单行本。获《当代》文学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
我刚换了台新车:“宝马”。它是我买的第三台小车。这并不意味着前面两台小车已经老了,已经不能在大街上一边兴奋地叫喊一边赶着风奔跑了。事实上,在我转手的时候,它们均处于壮年期,非但内部功能健全,外观也有六七成新。我只不过是嫌它们款式落伍了,混在车流里面凸显不出自家稀有的面目。这款上市不久的“宝马”X5 3.0si,至少在整个昭市我没见过第二辆。果然,才一露面,它便替我赢得了不少啧啧称羡之声。这自然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一时的满足。但作为这台车的主人,我内心的激动远逊于那些怀着复杂感情称赞它的熟人们,我甚至需要从他们的激动中来引发一点自我的激动。在商海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我的心早已坚硬如水泥路面,区区一台“宝马”驶过,实在无法在上面留下什么痕迹。但很多年前我不是这样的。很多年以前,我拥有一颗柔软、敏感,甚至是有些脆弱的心,就好像雨后的黄泥小路,哪怕是一辆单车驶过,也能留下深深的刻痕。
很多年以前,我是一个腼腆的少年,普通得像县城里随处可见的小梧桐树。我甚至比那些小树们还要卑弱,在班上总是一声不吭。我羡慕别的同学有一个温暖健全的家。我没有。父母离异时我被判给了爸爸。他自从迷上了赌博后,几乎输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把婚姻也输掉了。事实上,他根本无力抚养我,把我争过来只不过是维持一点可怜的面子。妈妈改嫁到了昭市,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跟着她远去。作为折中的处理办法,爸爸同意把我放到外公家。也就是说,他争得了抚养权,而实际上抚养我的却是妈妈。但因为他那点要紧的脸面,我又不能跟在妈妈身边。就这样,我成了一个寄居者。在整个初中时代,我都为这种寄居身份所困扰。再加上我学习不上心,数学和英语都曾考出过二十分的惊人成绩,屡遭老师和外公外婆的责骂,以至于过早地染上了忧郁症。在我眼中,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就像将要落雨时天空的那种颜色,让我感到沉闷、压抑。但这并不是说,我的世界就没有一点亮色。对一个物质和精神都匮乏的少年来说,很多东西都能够带来希望和快乐。比如,一本破烂的没有开头和结尾的武侠小说,一件亲戚转过来的旧牛仔衣,甚至一包五分钱的红姜,也能让我畅快上好一阵。但我现在要描述的不是这些,你听到的将是一个关于单车的故事。
这是一辆“永久”牌单车。它从商店里来到外公家中到底有多少年,恐怕连外公自己也记不清了。外公退休前在单位是劳模,以勤劳和节约著称。他们这代人对物品的爱惜常常让我感到恐惧。比如一件汗衫可以打上三四个大补丁,还能堂而皇之地穿到大街上去,比如一把牙刷可以用上三四年,丢弃之前还要痛惜它的毛没有全脱光。对于单车这种花大价钱买来的贵重物品,当然是希望能够用到地老天荒。其实这辆单车的使用率并不高。外婆不会骑,外公只是打门球和买菜的时候用一用。大部分时间它都靠在天井边的走廊上,像一匹被闲置的战马。在我能与这匹战马朝夕相见的时候,它看上去似乎已经垂垂老矣:龙头和钢丝都锈迹斑斑,车铃也变成了一只喑哑的鸟——尽管外公勤于擦洗,它还是抗不过岁月的侵蚀。这匹老战马却给我带来了快乐。那段时间,我最期待的就是下午放学回家后,把它推到屋前,在黄昏的小街上学着骑车。在少年时代,很多时候我都感觉时间如同臭水沟里的泥水,几乎停滞不前。但这段时光溜得极快,就像沁甜的凉粉,本想多品咂一下,但才入嘴,不知觉间就滑了下去。每当听到外婆喊我归屋吃饭的声音,这个世界陡然就变得黯淡起来。我推着单车,低头走进沉闷的黑夜。
除了星期六夜里可以放松一下,其他晚上我不能看电视,做完作业后就得洗脸睡觉。按外公的说法,以前在农村里,都是天一黑就上床,哪有现在这样的好条件,可以开着电灯让你学习。于是我只能以感恩的姿态,在宝贵的灯光下低头挥笔。事实上,很多时候我只是在草稿本上鬼画符,因为大部分题目在我看来都是硬邦邦的石头,啃不动,敲不烂,无从下手。往往熬到九点钟,我就谎称已全部完工,洗完脸后,便钻进被窝。没做完的作业嘛,第二天再去抄同学的。其实这个时候我根本睡不着,但即使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也比对着满纸石头要有味得多。外公不准我把卧室的门关上,以方便他随时进来检查我有没有拿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偷看武侠小说。其实自从第二个手电筒被收缴后,我就再没有这样干过——攒钱买个手电筒不容易啊,再说五号电池也不便宜,省下这笔钱,可以多租些小说。躺在黑夜的床上,我回忆着白天在学校里偷看的那些小说章节,想着想着自己就变成了陆小凤或是铁手,在江湖上任意驰骋,好不痛快。因为名侠身边必有美人,我也会幻想身边有一个漂亮女孩陪伴。但无论我变成哪位名侠,这个女孩从没有变过。她的脸像栀子花在黑夜中静静开放,散发着淡淡的乳白色的光辉。她的神情高傲,从没有对我笑上一笑。不过我并不感到伤心,因为她对每个男的都是如此。她就是我的同班同学袁小蕊。
袁小蕊住在县政府里。同学们传言她的父亲是个官。现在想来,也许只是政府里的普通干部而已。但在当时我们的眼里,能在县政府那林木森森的大院里自由出入,就不是普通人。袁小蕊学习成绩一般,但她长相出众,为人自重,班主任不把她当差生看,常常称赞她是个大家闺秀的胚子,还让她当了生活委员。她是我们班上最早拥有单车的人。在初二上学期开学的那天,我瞥见她骑着一辆崭新的天蓝色的“飞鸽”牌女式单车穿过校门而来,顿时有种被镇住的感觉。她清亮的眼睛正视着前方,两条修长的腿交替着一上一下,踩出轻快悠然的节奏。当她像阵清风从面前掠过去后,留下了目瞪口呆的我,像个刚从乡下进城的孩子站在路边,看着她的马尾发一闪一闪地迅速变小,最后消失在宣传栏后。也许就是从那刻起,我萌生了一个想法:骑着辆同样漂亮的新车,和袁小蕊齐头并进,像清风一样掠过同学们的面前,让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的背影轻快地远去。这个梦想始终闷在心里。我怕说出去会受到同学们的耻笑。我仿佛能听到他们尖利的嘲讽: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但不管怎样,这个隐秘的梦想就像月亮一样悬挂在前方,让少年独行的我觉得脚下这条黯淡的小路并非没有希望。我热衷于练习车技,有一半的动力恐怕也是来源于此。
现在来说说我艰难的练车生涯。如果我像袁小蕊一样,拥有两条修长的腿,那么学骑单车就会容易得多。但我身材瘦小,男孩又比女孩发育得迟。即使上了初中,我看上去还是像个小学六年级的学生。有很长时间,我都跟那些学骑单车的小学生一样,没办法坐上去,只有把脚伸进三角架中,踏着半圈前进。好在我的平衡感不错,加之又格外小心,几乎没有连人带车摔倒在地的经历。就算有时倒下来,我也是宁肯让自己受点小伤,绝不碰坏单车,这样就杜绝了外公找借口不让我学车的可能。这种小学生的骑法,也让外公不用担心我会溜到马路上去。事实上我比某些小学生还不如,因为他们能踩着全圈前进。有多少次我都想一踩到底,但莫名的恐惧感总是让我的脚停在了半圈的位置。这就好像我曾站在条一米来宽的水沟前,明知道自己在平整地面上跨这么远绰绰有余,就是不敢起跳。尽管是采用如此简陋的姿势,我还是骑得兴致盎然,其滋味不亚于吃坛子里的酸菜。直到有一天,邻街有个胖子过来找同学玩,撞上我骑着车迎面驶来。他跟我都在木兆中学读书,虽没打过交道,但面熟。当我骑过去后,有句话从脑后甩了过来,初中生还这样骑车,真的丑。
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双手却变得冰冷麻木,几乎掌控不了龙头。车一歪,我忙卡住刹机,停了下来。尽管痛恨那个胖子的尖刻,但我没有勇气回头和他对骂。就像一个穿惯了开裆裤的小孩,到了五六岁时突然被别人说上一句,这么大了还穿开裆裤,我被强烈的羞愧感猛然击中,一时手足无措。虽然夕阳像一枚刚剥开的橘红色水果糖,还没有开始融化,但我已失去了继续骑车的兴趣,勾着头,把车推进了屋门。见我这么早就归了屋,外公有些诧异,问我为什么不骑了。我说要做作业了。他立刻高兴起来,说,要得,晓得上进了。
外公不着边际的表扬让我更加闷闷不乐。吃饭的时候,我始终把脸埋在饭碗里。在分菜的时候,外公慷慨地多让我吃了两块熏鱼。我明白是为什么,所以熏鱼虽美,吃在嘴里却是滋味复杂,不及往常那样让舌头和心头一齐畅快。慢慢地嚼着薰鱼,我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跨到车身上去骑。
第二天我却没有骑成。因为链条实在锈得厉害,外公骑出去买菜的时候,倍感艰涩,只好推到街口的修车铺。修车的王长子动员他换条新链条,外公却只愿意用砂布去锈,再抹点机油。见他态度坚决,王长子只好照办。这一来倒是顺溜了,但骑到菜市场,刹机又出了问题,差点跟笼子里的乡下土鸡相撞。回来后只有再次送进修车铺。王长子半开玩笑地说,陈爹,你这部车退得休了。
外公说,我干了四十年革命才退休,它才干了十一二年,退什么休?
这话,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听外公讲的。他老人家还把单车的罢工归咎于我。他说,只怕是你,乱骑乱骑,骑出毛病来了。以后莫骑了,听到么?
我勉强应了一声,鼻子酸酸的,就差没有当场掉下泪来。尽管我感到冤枉,却不敢说出来。草草地扒完饭,连酸萝卜也顾不上多吃几口,我就躲进卧室去了。这晚我一道题都没做,就盯着桌面发愣。想到那个与袁小蕊一齐骑车而行的梦想,我用额头在桌面上狠磕了几下——疼痛稍稍减轻了烦恼。磕头声惊动了外公,他立刻进来巡视,盘问我在做什么。我装出一脸茫然,说没有什么啊。外公用警惕的目光搜索了房间的每个角落,确实没发现什么异常,才满腹狐疑地退了出去。我熬到九点钟,就洗脸上床。这个晚上我没有把自己幻想成侠客。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侠客,会可怜到连找匹坐骑试骑一下都不行。蜷缩成一团,我胸脯憋闷得快要炸了。幸亏今天上了体育课,运动量不小,身体有点累,不久后我就沉沉睡去,没有在憋闷中长久地失眠。在梦中我走在上学的路上,碰到了飞驰而来的袁小蕊。她居然停下来,问我要不要搭车。这让我喜出望外。但紧接着我又变得忐忑不安。因为她要我搭她。面对她那双清亮得像山泉水的眼睛,我没法说出自己车技不行,只有从她手中接过龙头。咬咬牙我跨到了车座上,用踩半圈的笨拙姿势带着袁小蕊前行。那看似听话的龙头此刻却变得调皮异常,左右摇晃,更要命的是,身材苗条的袁小蕊坐在后座上,竟沉如一座小山。歪歪扭扭地行驶了极短的距离后,我悲惨地连人带车摔在地上。路边蹿起讪笑声,像一大群乌鸦朝我和袁小蕊扑过来。不用看我也知道是班上的那帮男同学在笑。伏在地上,我不想爬起来,也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袁小蕊,任单车压在身上,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压进地里。就在这时候,我醒了过来,觉得脸上凉凉的,原来是眼角沁出了泪珠。
就是这个梦刺激了我,让我排除万难继续学车。我开始主动和街上那几个享有练车权的小学生套近乎,甚至不惜动用过年时的压岁钱和小舅平常偷偷塞给我的零花钱,请其中的某位到摊子上看连环画。通常对方看完一本连环画的时间,就是我用一次车的时间。因为连环画摊子摆在街口对面的路灯下,我可以在对面的红旗街上练车,避免了对方的大人前来盘查。此事既有实惠又无风险,那帮小学生尝到了甜头后,都踊跃来找我洽谈业务。他们争相夸耀自己的车,竭力贬低对方的车,有时还会争得面红耳赤,我可以从容选择,甚至还能乘机压价。比如戴枫的单车比较旧,那么,请他看一本连环画就要换骑两次。为了怕这小子反悔,第一次是白骑,非要他望眼欲穿地等到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才肯数钱给租连环画的刘家奶奶。多年以后,我跳进商海搏浪,也就是靠这种简单而有效的压价方法,掘得了第一桶金。而当时我使尽心机,不过就是为了骑上一会儿并不属于自己的单车。因为非自家所有,哪里磕碰了一点我无所谓,骑起来反而放得开。第一次跨到车身上我就学会了踩全圈。这倒不是因为我克服了恐惧感,而是因为人矮腿短,我不敢上车座,两腿叉开,裆部悬空在横梁上,这样全身的重量都压向踏板。踩下去的时候我收不住,脚随踏板一起沉到了底。那一刻我的腿像入了热水锅的面条,软得使不出劲。但踏板自动把左脚从后面带了上来,右脚则被惯性裹挟着沉下去。这样糊里糊涂转了几圈,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快就能踩全圈了,惶惑之下,龙头失去控制,差点就撞到电线杆上。还好,单车的刹机很灵,一卡就立刻停住。左脚落地后,车子斜斜地横在我胯下,横梁硌得睾丸有点痛。我心里却涌出一波又一波的狂喜,把那点疼痛迅速淹没。
学会踩全圈后,很快我就能坐在座位上从容而骑——虽然腿短了一点,但踏板沉到底的时候可以用脚尖点着。为了顺利实现后跨式上车,我还赶早起来练习压腿。假如把这股劲放到学习上,我绝不会连高中也考不上。但世上没有假如,我当时只能如此:像厌憎班主任一样厌憎读书,像喜欢袁小蕊一样喜欢练车。一个学期过去后,我除了不能像有些街头好汉那样双手放开龙头在闹市中左穿右插外,可以说把单车玩得溜熟。在暑假里,我又奇迹般地蹿高了一头,能用整个脚板稳稳地贴着踏板踩全圈了。这让我有了种能够自如驾驭人生的良好感觉。这种良好感觉在新学期报到那天更是达到巅峰。因为在见到袁小蕊时,我几乎能平视她那张日益娇美的脸。她多打量了我两眼,目光中微露惊异。这让我全身酥麻,竟不能动弹,傻傻地半张着嘴,看着她挺着胸走过去。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幽香。多少年过去后,这股幽香仍在岁月中飘荡,萦绕于鼻端,沁透入心间,让我深陷于惆怅不能自拔。而当时我竟天真地认为可以拥有她,就像拥有一辆崭新漂亮的单车。
小舅把新买的“凤凰”牌单车推进外公家时,是在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六的下午。尽管屋内光线黯淡,但那辆单车熠熠生辉,炫得我一时难以确信它的真实存在。外公的惊讶也不亚于我。等听到小舅说是替他买的后,外公连声说,你拿回去骑,你拿回去骑,我那辆还经事。
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小舅温和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我就住在烟厂,宿舍跟办公楼只有三四百米远,还骑单车去上班,那要被同事笑死。厂里离城里有四、五里远,又是泥巴路,回来骑单车吃亏得很,还是坐班车好些。再讲你那部单车也换得了,我上次回来听修车的王师傅讲,刹机、链条都要不得了。
他乱讲,还好骑。
那旧的就给飞飞骑。他现在晚上要到学校去上晚自习,有辆车子还是方便些。
听到这句话,我真的就要飞了起来,满怀感激地看着小舅。外公也知道小舅虽然性格温和,但主意很坚定,再加上这新车确实不讨人嫌,便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说,还不谢谢你小舅舅。
我冲着小舅呵呵地傻笑。他微微笑了一下,说,你把这辆车推到后面去,把那辆车推出来,我带你到王师傅那里去看一下。
没等外公表态,我就欢天喜地地推着新车进去了。把旧车推出门口的时候,外公叮嘱道,稍微修一下就要得了。
小舅嘴上应着好,等到了车铺,就要王长子把链条、车铃和前后刹全部换成新的。王长子手脚麻利,小舅才抽到第五根烟,他整套手术就动完了。拍了拍车座,他说,现在这辆车,再用两三年没点问题,就是生锈的地方太多,看起来不乖态了。
小舅给他点了根烟,问,要是用砂布磨呢?
王长子摇摇头,说,锈得凶火,很多地方又不好磨。
我干脆找桶漆来,全部漆一道。
这倒是个办法。
听说要全部漆一道,我脑海立刻闪现出那种锃亮的色泽来,恨不得小舅马上把它漆好。小舅要我试骑一下,见运转自如,才把钱数了。回去的路上,他叮嘱我骑到马路上要张事,莫突然拐弯,免得被后面的车撞着;骑下坡路的时候莫太快了;横过马路的时候千万要小心。我心悦诚服地点着头,应着好,把他的话牢记在心。日光已由强烈的炽白转为柔和的金黄,映照在单车上,也映照在我的心头。
吃过晚饭后,小舅骑着新单车出去会女朋友。第二天上午,他也是跟未来的小舅母泡在一起,在外面吃中饭。我屡屡走到门口张望,总担心他光顾着谈对象,把漆车的事给忘记了。等外公睡了午觉起来,小舅提着小半桶漆回来了,说是在同事家弄来的。我探头一看,见里面乌糊糊的一片,还有把刷子歪靠桶壁站立,顿时感到大事不妙——我想象中的“漆”,乃是电视中看到的那种高级的喷漆,把车子“喷”得锃亮,和新出厂的一样,而不是漆匠师傅的刷漆。但面对小舅的一片好意,我无法提出质疑,只有愣愣地跟着他走。日光正旺,斜斜地探进天井。小舅把车移到光照强的地方,然后从桶里捏出刷子,悬在漆桶正上方,等着刷毛上的浮漆掉光。看着浮漆如黑雨坠进桶里,我很想说,算了,莫漆了。但这句话像只小青蛙在心头蹦了几下,好容易才跳到嗓眼处,浮漆已经掉完了。小舅一刷子就直奔锈迹斑斑的三角架。我闭上眼睛,但怕小舅发现,又立刻睁开,半蹲在一边,看着小舅怀着对我的关爱,一刷一刷地把单车涂上深夜的颜色,也一刷一刷地把我心头的亮色涂去。他读中专时学的是工科,心细手巧,做起事来扎实稳妥。眼见他刷车就像在描画,连钢丝都一一描到,唯恐露出锈迹。为求风格统一,车把也没有放过。假如那个车铃不是新换的,估计也难逃此劫。最后整辆车几乎变成了只巨大的乌鸦。小舅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像个画家那样打量着刚完成的作品,目光中流露出得意之色。欣赏完了,小舅便问,要得吧?
我强忍住沮丧,小声说,还好。
你莫急着骑,等一夜,它就会干透。
嗯了一声,我心想,等十夜我也无所谓。
因为要赶回厂的最后一趟班车,小舅休息了一会儿,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就往车站去了。站在门口,我目送他单瘦的背影匆匆消失在街道拐角,心里半是感动半是哀愁。戴枫骑着他的破单车从街尾驶过来,经过我面前时,放慢了速度,扭头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对连环画的强烈向往。苦笑了一下,我转身进了屋。
第二天早上,我扒完早餐,背上书包,匆匆往门外走去。还没跨出门槛,外公就叫住了我,问,你有单车怎么不骑?
触了一下他严厉的目光,我低下头,说,只怕漆还没干透。
我起来的时候就摸了,已经干透了。你是不是嫌车子丑,不想骑?我告诉你,我像你这么大,哪有车子骑,连鞋都没得穿,打赤脚去读书。你要是不想骑就早讲,害你小舅舅花冤枉钱?
我没有。
那就把车子推出来。
嗯了一声,我慢吞吞地往天井走去。看到那辆单车正乌头乌脑地站在青石地面上,被旁边的新车一映衬,更是土得掉渣,我恨不得一脚踢它个稀巴烂。但这一脚我实在没办法踢出去。就算不怕外公严厉的责问,我也过不了小舅那一关——我知道他不会说我什么,但恰恰是因为这样,我绝不想伤害他的一片好心。
我没有办法不把单车推出来。
门口已有不少人走动。我不敢去看他们。身体僵硬坐在车上,腿脚机械地踩着圈,我呆呆地看着前方。前方是小街的尽头。小街的尽头往右拐,就是一道长长的水泥坡。长坡接着马路。马路左边通向影剧院,右边通向木兆中学。我已经看到那些男同学聚集在学校门口,满脸兴奋地等着我出现。我早已饱受他们的嘲弄。我已预备好了让心再流一次血。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袁小蕊。我不敢想象她看到这辆车时会是什么表情。但我也不能停下,把车丢到一边。鼻子和眼睛都酸得厉害。开始我还努力忍住,但一阵风撞过来后,眼泪就迸射了出来。我一边流着泪,一边骑着单车,向那个我不想去然而又不得不去的地方驶去……
我不想说出最后的结局。我只想告诉你的是,当我坐在“宝马”车中,回想起当初这一幕,眼睛不知不觉就潮了。前面路边有几个少年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正沐浴着朝阳向学校驶去。他们骑的已经不是“凤凰”或者“永久”,而是款式洋气颜色鲜艳的城市山地车。经过他们身边时,我猛按了两下喇叭。他们一齐扭过头,看着车窗内的我。见这几张年少英俊的脸上都写着惊讶,我降下了车窗,大声喊道,小伙子们,你们好幸福,要珍惜啊!喊完,我冲他们一笑,加大油门,往新修的昭市大道飙去。
责任编辑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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