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山纪事
时间:2022-03-11 10:06:59 浏览次数:次
葛安荣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江苏金坛人。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90年入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历任中学教师,文化馆副馆长,乡政府干部,现任金坛市文联主席、常州市文联副主席、常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著有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等文学作品二百三十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都市漂流》、《人间烟火》、《玫瑰村》。中篇小说集《花木季节》;短篇小说集《小镇天子》、《黑眼睛》等。小说《走出困局》、《窑火》、《花木季节》、《黑色无错》、《空洞》、《情感世界》、《乡村妹子》等先后被《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选粹》、《中国新本土小说精选》等刊物转载,或改篇与翻译;多篇作品获全国、省、市一级奖。长篇小说《都市漂流》获江苏省第三届"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
1
风硬,天刻骨的冷,人出门冻得抖抖缩缩的。
我准备去墨山轮船码头接方华。
丁校长朝我招手,诡秘的样子让我诧异,他问:她来啦?我反问谁来啦去啦?他说我装死。他两手插进袖管里,背曲腰躬,我想到脱水大虾这个比喻。他领着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校长办公室和我们教师办公室一样低矮狭小。中间横拉一道印染蓝花布帘隔开,前面办公,后面睡觉。他指指倚壁而立的取暖器,笑着说,拿去,你们夜里烘烘,城里的姑娘娇嫩,禁不住冻。说完脸上依然挂着笑。
墨山中学只有一台取暖器,丁校长自己买的。我把取暖器当宝贝一样捧回宿舍。同宿舍的数学老师徐可然一边搓手一边跺脚,忽然神色认真,他说他这几天不住学校了,家里有事。他是墨山人,家离学校不算远。我心里明白,他有意找个借口,把宿舍腾空出来,让来客有住宿的地方。
我脑子里浮现出方华在客轮里坐立不安的样子。
我记得上大学时有个写诗的同学说方华最大的优点在于会长,该长的地方都长了。他的风趣幽默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班上的同学知道我俩要好。我俩悄悄谈论未来的日子,花前月下,激情洋溢时常常热血沸腾。毕业分配很无奈。我们读的师范,哪儿来哪儿去指定了方向。方华有人,分配前夕就悄悄透露,她不做老师,去江东日报当记者。她的口气显得自信和自豪。我家几代农民,父亲对我说,你能上大学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分到哪里都吃皇粮,别挑肥拣瘦!宣布分配去向的那天,金溪县教育局人秘科曹科长一边晃动太阳般的大脑袋,一边报姓名和分配的学校。报到我的名字时,他多说了好几句。我看见他脸上呈现和我父亲一样的憨笑。他眼睛紧盯着我说,墨山中学需要大学生改变师资结构,特别需要读中文系的大学生。我觉得他说的官话套话。我的眼前浮现一片荒凉寂寞的山野,那里人烟稀少。
我心情失落。我给方华打了个长途电话。方华“哦哦哦”几声,然后荣辱不惊的腔调,劝我先站稳脚跟再想办法调动。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她尽拿好言好语安慰我。
我想见方华却又害怕见她。我的内心很纠结。我有几晚做梦被调进金溪县中。方华来看我,她微笑着站在金溪县中门口。阳光斜刺里射过来,落在门牌上,映亮了方华的脸。我向她叙说金溪县中的前世今生……忽然屋梁上老鼠流窜和尖叫的声响中断了我的介绍。我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确信仍然睡在墨山中学的教师宿舍里。墨山中学被金溪人戏称为“三最”中学,最远最穷最小。第一天报到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学校竟然没有校门,东西南北自由出入。前后三排红瓦青砖平房,抬头望屋脊长了青草。屋面和外墙壁禁不住风雨剥蚀,已尽显苍老。丁校长把我领进教师宿舍,他说特别照顾新来的大学生,住两人合住的宿舍,其他老师都是三人合住。我仰脸望屋顶,只见粗细不一的木椽压着芦萡,芦萡间涂着一层泛灰白色的泥土,泥土间织满牵牵挂挂的蜘蛛网。说话时一块土坷垃“啪嗒”一声落在我的脚尖前。我下意识的朝后退了退。丁校长安慰我别怕,泥土小不是砖头,砸不破头的。我那刻儿心里一阵冰凉。后来,徐可然帮我撑起蚊帐,蚊帐顶上铺几张报纸,夜晚我听见报纸上沙沙啦啦的响,那是老鼠悉悉索索出没碰落的泥灰。平日里亲友来,老师们要么互相调剂宿舍挤一挤,要么本地的老师选择回家住,腾出来的床位接待来客。这似乎成了墨山中学不是规矩的规矩。
連续几天烂雪夹雨,泥土表层结一层薄脆的冰冻,踩到软塌处,冰冻破裂,泥浆冲出来,溅得行人一身泥。我穿着高帮雨鞋去轮船码头。我从学校食堂门前经过时,食堂里的朱师傅拉开半扇木门,探出头来问我去接人啊?他说他多给我留了两瓶热水,让我先拎回宿舍,免得吃晚饭时人多手杂,把热水瓶拎光了。我知道总务处有规定,冬季,每位教师每晚免费供应两瓶热水,需要多一两瓶的得自己拿菜金买,而且必须提前与食堂打招呼。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朱师傅戏说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靠。我心里过意不去,方华来,差不多惊动了整个墨山中学。朱师傅昨天中午就告诉老师们,明晚吃馄饨。墨山中学吃馄饨,是接待来客的最高礼遇。墨山人流传一句俗话:馄饨馄饨,吃了馄饨,做事儿稳稳屯屯,顺风顺水。
我们学校到墨山小镇足足两里地。轮船码头在小镇的西首。一条泥泞道路通向小镇。走的人多,冰冻的泥土被踩破,鱼鳞般翻卷。路面凹凸不平,一个泥塘连着一个泥塘,走到小镇我的裤腿沾满花花斑斑的泥浆。我沿着青石板铺设的轮船码头拾阶而下,弯腰掬水,把雨鞋洗得乌亮如新,又顺手捡起一片飘浮的碎布片,沾些水小心拭去裤腿上的泥斑。
2
我暗暗抱怨方华来的不是时候。城里不知乡下事,她以为墨山中学像青陵师大一样古色古香,雕梁画栋。她以为墨山的路与江东市的路一样血脉流畅,哪条路都可以走人。我说等待明年春暖花开再来墨山,那时山里遍地开花,野趣诱人。她在电话里一口咬定等几天就来,看原汁原味的墨山。她还责怪我不懂她的心情。我熟知她倔犟的脾性,许多的话没有展开说。
客轮又晚点了。轮船码头无遮无挡,没有避风的地方。寒风贴着空旷的水面卷上来,呼啸而过,吹得人转过身来。我知道客轮接近墨山小镇时会在不远处的黄金湾鸣笛拐弯。我何必伫立风口痴等呢?轮笛鸣响再来码头绝对不会误事。我跑到街上商店里闲逛消磨时间。墨山小镇委实小。当地人调侃:一条街两座楼,一个公安管两头,黄牛一泡尿,东头撒撒到西头。供销社灯亮了,还没打烊。店里收录机反复播放的歌曲飘出来。是张明敏唱的《我的中国心》——河山只在我梦里,祖国已多年未亲近……我跟着哼哼,心里涌起了一股热流。我边听边佯装看货架上的商品,磨磨蹭蹭好一会儿,直至营业员跑过来问买什么我才懒懒地离开。邮电所也亮灯了。话务员认识我。我刚走进去她就问是不是又给你对象打长途?我说我对象今天来。她笑笑,骂该死的轮船拿晚点当游戏玩。她说外面冷,你就呆在邮电所等轮笛响。她也许看见我打颤颤,叫我到柜台里面烘烘取暖器。她是墨山小镇的一朵花。我有一段时间与方华发生矛盾,心一活,憋着一口气想与她谈谈。我把这事儿与父亲商量,父亲开口第一句话,问,她是供应户还是农村户口?我告诉他是农村户口。父亲立马惊呼:你读书读痴了,读到现在还找个农村户口,生个孩子也是农村户口……仙女也不能要啊!这内心的折腾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我猜话务员也不会朝那方面想,所以我和她每次见面都非常自然。
推荐访问:纪事
[墨山纪事]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