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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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仕芳 侗族,广西三江县人,1977年出生。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以来,先后在《山花》《花城》《广西文学》等数十家刊物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2007、2008、2009年金嗓子·《广西文学》 奖,2011年广西少数民族创作“花山”奖,2016年《民族文学》年度奖等。出版作品集《白天黑夜》等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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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傍晚,祖父在绝望中纵身跳下柳江河。十年后,我顺着祖父的足迹抵达柳江河畔,望着那条源自贵州的江追忆祖父。祖父于六十七岁高龄,执意与祖母离婚,然后背着泛白的帆布包,头也不回地离开长沙,独自回到柳州寻找李玉茹,任谁都劝说不了。在之后的六年里,祖父一直没有离开柳州,无时不用贪婪的目光注视街旁的一扇扇窗口,期盼着李玉茹突然显现,接着传来极其温柔的呼叫:阿成。
祖父终究是失望的。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会和那个女人会面。多年来,我受到父亲的影响,对那个女人没有好感,以至对祖父也没有半点好感。祖母从不说祖父的坏话,也不许我们说。她总是摇着头,说你们不懂的。祖母的态度更加激起父亲对祖父的怨恨。父亲为此扬言要跟祖父断绝父子关系。我能理解父亲。祖父为了这个女人抛家弃子,被世人唾骂也在所不惜,使我们进出门都觉得背后贴满嘲笑。
你爷爷后悔了。
李玉茹低声地说。她直愣愣地坐着,目光无神地看着前方,干裂的嘴唇半张着,似乎吐出来的话与她无关。她患了失忆症,许多往事已然遗忘,唯独对祖父铭刻在心。祖父和她再次遇见后,就把他寻找她的遭遇一股脑儿倒出来,生怕再不说她就会瞬间消失。她说你爷爷有太多的话要说,他太需要一个听众了。她说这话时脸上透着通明,整个人沉浸在自我追忆的喜悦里,任何事物都影响不到她。在她的叙述里,我清晰无比地望见祖父漂泊在柳州的点点滴滴。她说着说着就猛地抬起头,神色紧张地盯着墙上的那个挂钟,生怕我会趁着她不注意偷走似的。那个挂钟有些年月了,破损处裸着灰色的铜块,滴答滴答,指针还走快了整整一个小时。我想提醒她,终究没有开口,初次见面内心还充斥着偏见。我想如若不是为了写这部书,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个挂钟是你爷爷的。
她说,声音更低了,说话时仍旧没有看我,似乎我听不听她的话,抑或能否听懂都不重要。这使我觉得她和祖父共同缔造的世界,任谁削尖脑袋也挤不进去。她接着说,你想知道你爷爷的事吧?她还是没有看我,却洞悉了我的内心。她患有失忆症的呀。我不由感到脸上发烫,无疑满脸红透。她终于看了我一眼,说你和你爷爷长得像。其实,我和祖父长得并不像,抑或是内心的孤独相似吧,难不成我隔代遗传了祖父的忧伤?我往脸上挤出笑容,以此掩盖着尴尬。
你爷爷看到了希望。
她眼里閃过一丝亮光,稍纵即逝。
我没有找到晚报记者赵如峰,却遇到他侄女赵焱。她是个浑身上下洋溢着温暖和热情的姑娘。她大学毕业后就到报社工作,至今快满五年了。她说,我叔叔调到上海去了,我叔叔写的那篇报道我有印象,我去找来给你。她就跑到晚报资料室里,翻出那张刊登祖父投河的报纸。报纸已泛黄。她啪啪拍着报纸,一阵灰尘在阳光里腾起,等到尘埃落定时递给我。我接过报纸如同接过一段沉重的历史,那段历史呈现出许多求解的谜团。这应该就是历史吸引人的地方吧。
赵焱把我带到江滨公园,指着一块突兀在江面上的岩石,说你爷爷就是从那块岩石上跳下去的。
岩石上挨着一对低眉燕语的小情侣,河水在他们的眼皮下静流。他们压根没想到在多年前有位绝望的老人蹲于此。我本不想打扰他们,脚却不听使唤地迈过去。他们扭过头来,脸上有些不自然,终于心虚地站起来,手牵着手顺着岸边走去,抛下两个充满怨气的背影。我立在岩石上凝望河面,水波不惊,几艘船只在行驶。江河依旧。祖父无处可寻。河对面是水上喷泉,岸边是衬托喷泉的风情港,紧挨着的是柳州文化地标五星街,流浪歌手在木棉树下嘶吼,沧桑的歌声越江面而来。祖父投河时,河对岸没有这些景物。
赵焱指着不远处刻着“赵家井”三个字的石碑说,那是赵家井,柳州人都知道,以前这口井不是现在这模样,以前井水可是从石壁涌出,真可谓飞珠溅玉,再加上附近的奇石和古树掩映,尽显脱俗。很多史书都有过记载,柳宗元还曾写过: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这口水井以前叫响水泉,在咸丰年间居住在附近的赵姓、阚姓人家想给古井改名,两家人便约定谁家在乡试中考中武举就由谁家命名,后来赵家高中武举就更名为赵家井。不过下游修了电站,水井被上涨的河面淹没了,现在流出的不再是泉水而是名声。
说起赵家井,赵焱异常兴奋,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快忘了把我带到江边是来追忆祖父的。可是,这口井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许只不过他们同属赵姓吧。这种久远的往事亦能给予后人心理暗示,那么祖父之于我呢?
祖父出现在十年前的报道里是这样的:当时祖父的挂钟掉到水里,他想打捞上来,却不慎落水,拼命地从水底浮出来,脑袋刚冒出水面,双脚突然抽筋,非但游不上岸,还不住地往下沉。祖父在慌乱中拍打水面,惊动岸上垂钓的人。人们边叫喊救人边跳下河,把祖父和那只挂钟拖上岸。那篇报道占了半个版面,内容写众人合力救祖父的过程。我断定这篇报道是添油加醋的。我曾在一家报社里当过编辑,对这种报道早已司空见惯。
赵焱说,当时跟我叔叔来玩,我叔叔采访你爷爷,他说他是失足落水的。我默默地点着头,想象着祖父被救起时,浑身湿透,脸色惨白,满目仓皇,怀里抱着破旧的挂钟,猜想他断然不会说是自杀未遂。
那天之后,祖父捧着报纸蹲在岩石上,等待着李玉茹的出现。他相信那篇报道会把李玉茹引到面前。李玉茹在第七天才看到那篇报道。那天她又到小区里散步,看着出入小区的孩子,听着鸟雀在树上啼叫,累了,就坐在椅子上想心事。她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拾荒老人在捡废报纸,有几张被风刮到她脚边。她弯下腰捡起报纸想送过去,问拾荒人有没有前几天的晚报。这些年她闲在家里,读读晚报看看市井百态,成了必不可少的生活习惯。前几天没收到晚报,问儿子儿媳都说没见到。拾荒人抓起一沓报纸让她翻。她就翻出几天前的报纸,赫然看到报纸上的祖父。尽管用的是化名,尽管相隔二十余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祖父。她的手微微发抖,接着整个身体跟着发抖,怎么也没想到祖父已重回柳州,更没想到祖父以这种方式与她联系。她猜想是儿子儿媳故意藏起报纸。她不怪他们,内心已充满酸楚,两行浑浊的老泪淌下来。拾荒老人看到了,驻足片刻,背着蛇皮袋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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