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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一座山

时间:2022-03-13 09:57:23  浏览次数:

安宁,巨蟹座女子,80后人气作家。文风犹如个性,兼具柔软温情与犀利幽默。已出版长篇小说与作品集14部。代表作品:《蓝颜,红颜》《试婚》《唐豆的烦恼》《美人一笑》《聊斋五十狐》。曾获2009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2009年度政府优秀青年原创作品奖等多种奖项。生于泰山,读于北京,居于青城。外语学士,文学硕士,电影学博士。现为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教师。

谨以此篇,献给我牙齿脱落、走路蹒跚的父亲。暴力无法解决的事情,时光如此轻易地,一个转身,便让我与他的战争,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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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岁以前,他将我视为院中的阿猫阿狗,耀武扬威地打骂,欺侮,扬鞭亮掌;10岁以后,他依然有着无穷无尽的动力和勇猛,主动挑起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但那个曾经被他追打得东躲西藏的对手,却被时光飞快地,炼铸了同样百折不挠的意志和体魄。他响亮的巴掌,就是从这时,开始有了迟疑和犹豫。

他是我的父亲,这一点,整个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每个周末,他都会载着我,穿越小镇长长的街道,去山上的一个小村庄看望做小学老师的母亲,这,几乎成了小镇的一个风景。在我6岁以前,他买不起自行车,每次往返,他都会用扁担,挑两个卖菜的大筐。前面,装满了母亲换洗的衣服,周末我们要煮的玉米,毛豆,还有我每次偷吃都要遭他一顿恶打的罐头和桃酥。而后面,则是《八仙过海》里的张果老一样,得意倒骑驴的我。是的,似乎从一生下来,上天就注定了让我与他,成为相背而走的敌人。尽管在时光里,我们越走越像,暴烈的脾气,上扬的眉毛,不屑的唇角,粗硬的短发,笔直的脊背,甚至出拳时的凌厉和迅疾,最终,我与他,像两条伸向远处去的大道,在苍茫的地平线上,合二为一。

这样的宿命,我用了很多年,像甩掉一个包袱一样地,用力地甩开去。但每一次,都发现是徒劳,我与他,依然磁石般彼此敌视,又彼此被命运牵引着,一步步靠近。但我依然为此费尽心机,且在与他一次次的战争里,因为小小的胜利而沾沾自喜,乐此不疲。我将他给我买的纸笔送人,又在他骂骂咧咧准备体罚我时,趁他一不留神,躲到玩伴家去,让他气极败坏地四处将我捉拿。我还把他辛苦熬夜备好的课,扔到厕所里去,即便事后,屁股会被他打到青紫。但看他气得脸色惨白的可笑模样,我那点滴的快乐,还是会在疼痛中,迅速地膨胀开来。

坐在咯吱摇晃的筐里,我每次都会因为难看而不安分的姿势,遭他一通怒吼。但每次我都斜睨着他豪迈向前的双腿,静坐上片刻,而后又在他将我忘记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移动屁股,将脑袋以及充满好奇的目光,转向青灰色的砖瓦,以及其上飞翔的鸽子。时常地会有沿斜坡飞奔下来的小孩子,看见低头赶路的他,唰一下子“急刹车”,大声朝他喊:王老师好!他每次都会吓一大跳,气喘吁吁地站定了,看清了来人,这才热情洋溢地笑笑,大声道:是张小辰啊,记得回家好好温习功课,后天我可要检查的啊。那叫张小辰的男孩,看见懒洋洋抬头看云的我,一吐舌头,点头说声好,便又飞跑下去了。我那时真是羡煞了他的学生,常常想,如果让我在他的儿子和学生之间选择,我是宁肯选择后者的。我从来没有看见他朝任何一个学生大声训斥,或者打骂体罚。他有着所有民办教师的敬业和激情,将所有的学生视为自己的孩子,但却把我这唯一的儿子,当作一块橡皮糖。他似乎料定,我永远不会在他的手中成形,于是愈加肆无忌惮地随意揉捏、锤打和踩踏。

曾经有一次,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远房的大伯,他拉了几句家常,突然想起我来,回头看见我在筐里正悠闲地编“毛毛草”,丝毫不理会这不怎么往来的亲戚,立刻怒火中烧,当着亲戚的面,便朝我吼:王小虎,哑巴了你?!怎么不知道给大伯问好?!我白他一眼,继续编我的毛毛草。他啪一下将扁担丢在地上,我的屁股,即刻裂成四半似地疼痛难忍。他才不管我的眼泪,把我抱出来,扔在一旁的草丛里,恶狠狠道:吃闲饭,又没礼貌,白养了你!我一扭头,就要沿来路冲下山去。他对我这一逃跑策略早有所备,一个胳膊伸过来,像拔麦穗似的,提起我,往筐里一塞,挑起扁担,向讪讪笑着的亲戚打个招呼,便继续开了道。这一次,我无法再逃脱了,因为,他早就“狡猾”地将筐的前后位置换了过来。此时的我,除了盯着他起伏的胸脯,湿透的前襟,听着扁担在他的肩上,单调地咯吱咯吱响着,便再也无技可施。

所以尽管不到周末,我就开始想念母亲做的好饭,想念母亲温柔地拉着我,到山泉下洗满是尘灰的脸。但这一条上山之旅,却是梦魇似的,烙进我的心里。我为此想过许多的办法,千方百计想逃过他的折磨。我假装咳嗽,躲过他让我背古诗的劫难,等我成功将眼泪咳出之后,他要考我的思想萌芽,也早已在我的一路以假乱真的咳嗽声里,忘得一干二净。我还拼命地在行前喝水,吃能够拉肚子的雪糕,这样就能用一次次的撒尿,将他的呵斥远远地抛开;还能趁拉屎的机会,躲在石头后面,欣赏一下石缝里黄绿色的蒲公英,是如何歪歪斜斜地,将细细一支茎,沿着日光,伸出来,而后又把茎上的小伞,犹豫着绽放开来。

那时的他,正坐在石头上,边扇着帽子,边抬头看天上悠然飘过的几朵白云。他凝神的动作,像是一个定格的镜头,常常会很长的时间,才会将视线,忧伤地拉回来。我从不关心这个只有此时,才会安静下来的男人,在看向那些闲散的白云时,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关心的只是草丛里鸣唱的蟋蟀,忙碌寻食的蚂蚁,草尖上滑落的一滴露珠,石头上清晰的裂纹。我常在这样无人打扰的幸福时光里,悄然滑入梦乡;但那梦,每次都还没有抵达终点的芳香海岸,就被一个妖魔,给横空拦住了。我尖声喊叫着惊醒过来,听见屁股上,啪啪挨了几个巴掌,随即便是他的骂声:臭小子,敢跟你老子耍心眼儿,再有下次,看我将你屁股打个皮开肉绽!我故作坚强地咬住牙,不让他看到我的眼泪。一回头,瞥见他正用一大把藤蔓叶子,气呼呼地擦着打我屁股时无意沾上的“秽物”。我看他像一只被人敲大了肚皮的青蛙,恼怒地鼓涨着眼睛,突然就在这一意外得来的“成果”里,冲他张开满嘴横七竖八的坏牙,得意洋洋地笑了。

像这样细小的插曲,总能让我的心情,出奇地好转起来。这只我曾试图毁坏掉的牢笼,俨然成了舒适的摇篮,我斜躺在里面,边翻看着小画本,边享受着在我手间穿梭而过的花草迷人的的清香。偶尔会有一只蝴蝶,被我筐里采摘的大束野花迷惑住,一路跟着,最后小心翼翼地落在画本的一角,翘起翼翅,贪婪地吮吸着蜜甜的花蕊。我总是会屏住了呼吸,努力呵护住这一美妙的瞬间。屁股上依然有隐隐的疼,但我早已不在乎,至于他自以为是的无上权威和说教,更是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力图将我对他种种的不敬和嚣张,极力打压下去,不曾想,我却像一个弹性很好的弹簧,不论他怎样的拉伸挤压,我依然一个漂亮的弹起,恢复到昔日自得其乐的模样。我常常想,置之不理,对于一个作风强硬的敌人,当是最有力的打击吧?

从山下的家到山上的家,行程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再加上我在启程时百般磨蹭,路上又不时地耍个小心计,与他这法海斗上一斗,所以每每到达母亲的学校时,已是夕阳日渐隐去的傍晚。我总是还没等他放下扁担,就从筐里跳出来,飞奔向余晖里温柔站立的母亲。他则在后面被“偏沉”的筐一坠,几乎晃倒。这次有了母亲,他的骂声就形同于空气。挥起的巴掌,也在母亲柔声的嗔怒里,气吁吁地落下去。我围在母亲身边,像只终于寻到家园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着,且用最亲密的拥抱和最炽热的耍赖,表达着对母亲的依恋与思念。母亲煮的香嫩的玉米,我一口气能够啃上四五个,直到他看着我澄亮亮突起的肚皮,厉声呵斥道:饿死鬼啊你,看你那没出息的吃相!而我,则在母亲心疼的注视里,将嘴皮一抹,眯眼笑道:妈妈煮的玉米真甜啊,我要是能天天跟着妈妈,真是幸福死了。我瞥见他的脸,在这句摆明了是告他状让他难堪的马屁里,唰地变成难看的酱紫色。他将碗筷朝桌子上一摔,起身出门去。母亲看着依然没心没肺吃着的我,叹一口气,跟出去,小声劝他:看你,怎么也跟个孩子似的,这么小心眼,和自己儿子计较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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