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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家(短篇小说)

时间:2022-03-14 09:37:09  浏览次数:

《天山日报》在民族文化版开设“拯救”栏目,希望对新疆濒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系统梳理和挖掘,借以引起政府及全社会的共同关注,并对其实施有效拯救和保护。

征稿启事刊登后,应征稿件纷至沓来,编辑部只好安排专人负责处理这些推介稿。读者的热情程度大大出乎栏目策划者预料。

有读者来信说,必须立即拯救濒危的满语、塔塔尔语、满文和锡伯文等少数民族语言文字。各民族民间口头文学,如民间故事、史诗、叙事诗、歌谣、谚语、传说、神话、寓言、笑话等,都迫切需要挽救和保护。戏曲爱好者则提出了秦腔、新疆曲子剧、维吾尔剧、豫剧、哈萨克族歌和锡伯族汗都春的紧急保护请求。也有人希望拯救维吾尔族达瓦孜、各民族民间杂技、维吾尔文书法艺术、维吾尔族土法织造、印染技术、英吉沙小刀制作工艺、乐器制造工艺、土陶制作工艺及哈萨克族刺绣等。但更多的人则提出了新疆民族民间音乐舞蹈方面的拯救请求和建议。

编辑人员粗略翻读统计了一下,读者关于民族民间音乐、舞蹈的请求保护项目主要是这样一些方面。古典音乐如:维吾尔族木卡姆音乐、维吾尔族达斯坦音乐、哈萨克族62空额尔音乐、柯尔克孜族《玛纳斯》音乐及库木孜套曲、蒙古族《江格乐》音乐、藏族《格萨尔》音乐、乌孜别克族古典艺术歌曲。民间歌曲如:山歌、劳动号子、长调、小调、短调、牧羊歌、狩猎歌、婚嫁歌、丧葬歌、敬酒歌、拦路歌。民间乐器如:维吾尔族卡龙琴、萨它尔、巴拉曼、喀纳依、雀拉、哈密艾捷克,哈萨克族斯布斯额、库布孜、埙,蒙古族托布秀尔、衣克勒、摩登楚吾尔、霍林楚吾尔,柯尔克孜族克雅柯、楚吾尔,锡伯族菲察库,塔吉克族鹰笛、热布甫、艾捷克,塔塔尔族和俄罗斯族的巴扬。宗教音乐如:维吾尔族、回族伊斯兰教礼仪音乐和皮尔洪,蒙古族、锡伯族萨满、相通尔其、豆其等宗教及自然崇拜音乐,达斡尔族原始崇拜礼仪音乐。

看到来信没得到报社的及时回复,一些读者便改寄实物。编辑部收到南疆麦盖县一位维吾尔族老人临终前托人寄来的一盘录音磁带。这位年近百岁的老人是著名的刀郎木卡姆演唱大师。除“文革”期间不能演唱之外,他整个生命都在高声歌唱中度过,并能一口唱完9个刀郎木卡姆。眼见生命将尽,年轻人都因想出外打工和求学而后继乏人,老人无限哀伤,就把自己唱了一辈子的刀郎木卡姆歌曲和无限感慨录在磁带上,寄给报社,以期拯救濒临失传的刀郎木卡姆音乐歌舞。

与此同时,阿勒泰地区布尔津县喀纳斯的图瓦人用苇秆制作了一支草笛寄到报社。邮寄的村民附言说,图瓦人把这种草笛叫楚吾尔。它是当地人最喜欢的一种其迷人程度仅次于马头琴的乐器。但令人遗憾的是,整个阿勒泰地区只有一位名叫额尔德什的图瓦老人会吹此笛。额尔德什老人突然过世后,他家祖传的楚吾尔即将失传。村民们寄来草笛楚吾尔,想报社给楚吾尔登个遗照,同时希望有志者记住或追寻楚吾尔。

这还不算。南疆阿瓦提县的维吾尔族民间酿酒师穆罕默德·乌斯曼千里迢迢来到乌鲁木齐。他把怀里的一坛穆赛莱斯往编辑部主任的办公桌上一放,说:“这种稀世美酒尝一下!不幸的是,酿造工艺就要失传了!你们赶紧想想办法拯救吧!”吐鲁番的一位维吾尔族纳孜库姆舞蹈者,跳着诙谐风趣的鸭子舞和猴舞进了报社编辑部大门,希望媒体给予这种濒危民间歌舞音乐以关注。

尽管如此,真正引起我关注的是一封关于假人模特的读者来信。该信寄至《天山日报》维文编辑部后,维吾尔文编辑将其翻译成汉文,并转到我手里。

这位名叫艾合坦木的维吾尔族读者在信中说,106岁的父亲依不拉音不久前过世了。安葬完父亲之后,全家人对父亲留下来的成千上万个假人无法处理。有人认为,泥雕或石膏塑造的假人应当随父亲一同销毁。但也有子女提出不同意见,说这是父亲一生的心血,不能随便用推土机碾压了,而应当找个有文化的人来鉴定一下。有价值的话,就凑钱修个博物馆展览,供人观赏。没啥价值的话,再砸毁也不迟。正在这个时候,小儿子艾合坦木从报纸上看到了关于拯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征稿启事,就抱着侥幸心理给编辑写来一封信,想请编辑老师给判断一下,父亲捏弄了一辈子的这些假人到底算作什么?它们能不能列入申遗范围?无论如何,《天山日报》编辑给个回信后,他们一家人就要处理这些泥人了。

我认为这是一封有趣的来信。虽然不像英雄史诗《玛纳斯》《江格尔》和《格萨尔王》那样崇高神圣,也不像维吾尔族十二木卡姆、哈萨克族阿肯弹唱艺术、塔吉克族道斯通音乐艺术那样影响广泛,但却具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特殊魅力与神秘感,让人忍不住想去观察和探究,想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由于艾合坦木的家在乌鲁木齐市青年公园附近,我决定拿着这封信去找他。

穿过两旁有沙枣树、白杨树和榆树的林荫道后,向右一拐,就来到了艾合坦木家的楼房前。

艾合坦木说,1912年,杨增新当新疆督军兼省长的时候,他的父亲依不拉音10岁。那时候,依不拉音经常在杨将军衙门前的照壁处卖陶碗陶罐。这些陶器都是家里人烧制的。有时候,依不拉音还会随将军家的仆人一起给衙门大院的后堂送陶器。碰到身穿棉袍子、脚穿红蓝缎鞋、手拿蝇甩子的杨将军迎面走来时,他会主动打声招呼。杨将军经常独自到街上吃凉皮和醪糟,满街商贩都认识他。将军家的大部分陶器都是依不拉音一家人给烧制的。

杨增新说,他的一支秃笔可敌十万雄兵。这一点也是依不拉音一家人和当时的新疆人很佩服他的地方。民国16年,据说冯玉祥依仗兵精将多企图进疆发展。杨增新封锁边界,限东疆各县连夜赶制出5万顶帐篷,运至星星峡,连成军营大帐,并在四周燃起篝火。空棚计吓退了强敌。依不拉音看到自己制作的土陶器被杨将军这样的人所喜欢,十分高兴。

最初的制陶兴趣源于玩泥巴。在年幼的依不拉音看来,全家人一天到晚围着泥巴转这件事足以说明,捏泥巴应当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了!屋里屋外,楼上楼下,到处摆满了等待烧制或已经烧好的坛坛罐罐。夏天,当一家人坐在花香不绝的院子里给陶碗上釉彩或翻晾陶壶的时候,以及他和其他孩子围着堆积如山的胶泥及待烧的陶坯捉迷藏的时候,他感到快乐极了。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世界是否有除了制陶技艺之外的其他事情。他单纯地认为,任何一件事物都是与泥土相关的。离开泥土的人和事物是不能存在的。就他个人的经验来说,除大量制作并出售陶器外,泥土是他生活中唯一重要的物质。在土炕上出生,挂在脖子上的吮吸器是陶制的,吃饭、喝水的碗是陶制的,就连洗脸洗手的手壶和夜间使用的便器也是土陶的。他不知道,离开了土陶制品的人们该怎样生活?

不仅如此,依不拉音最大的痴迷还在泥巴本身。当他们从古老的乌鲁木齐河河床里掏挖出沉积千年的淤泥,或者从西山土场运回来红胶土的时候,艰辛而欢乐的工作就全面展开了。

依不拉音最喜欢的事是踩泥。站在大木桶、陶缸或院子里的一块平台上,站在用水稀释了的泥土里,他用力抽出赤裸的脚,再一下又一下踩踏进去,泥巴在腿脚四周呼哧呼哧地响,而快乐则在他的体内流淌。他必须掌握适当的力量,同时加放一些杨絮进去,以增强泥巴的韧性和力度。之后,再筛选一些沙土放进去一起和。这样的泥巴制作的陶器,壁厚均匀,易于烧制,还可保持红土与沙土的自然肌理,使人感到陶器亲切自然,变化无穷。由于和泥是一件快乐无边的工作,年轻的依不拉音每次都会干得精疲力竭。

和好的泥巴发在那里,至少要等到第二天才能醒好并被使用。制作陶器依然是一件其乐无穷的事呀!他甚至想象不出来,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比这更好玩的事了!这是原始的制作技艺,必须手脚并用——他得用脚蹬转圆形脚踏板,通过中间的一根轴线带动上面的木制圆盘,圆盘上放着醒好的软硬适中的泥巴。这时,一切全靠手感了。没有任何图纸及模型,一切形象都在艺人心里。凭着手感和力度,他要做出自己想象的一切东西。碗、瓶、壶、罐、盆、缸等,尽在期待之中。伊不拉音可以在想象中翱翔,并完成制作所有的物器!具体来说,可以一圈圈盘筑,也可以螺旋形盘筑,还可以揉搓出一些粗细均匀的泥条或泥片,盘在泥巴上一层层旋转。这时,手的重量和力度就得格外讲究了。他可以用稀泥涂抹泥条之间的结合部位,也可把一只手伸到物器内部,在转动过程中将内部抹平,使泥条更为紧密地连接在一起。陶罐的盘制技法多种多样,铺排、缠绕、穿插、绕结等尽可选择,在其表面镶嵌各式花纹也是举手之间的事情。这时的手已不是寻常之手,而成为一种思想的手、魔法的手——能创造,会思考,有想象。手可以把梦想在转瞬之间变成现实。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真主之手。

土坯制好后,就摆放在墙上密密麻麻的小木板上晾干。随后,由其妻子或助手逐个给坯子上釉,最后放入馒头形的窑内点火烧制。

一般情况下,一批陶器的制作周期约为10天时间。在五六百摄氏度的火温之中,大约6个小时就能烧好一窑陶器。火温必须由小到大,否则会烧坏陶器。当看到陶器表面的釉汁轻微向下流动、陶器由橘红变为橘黄红、釉彩透明发亮时,就算烧成了。这时就立即封堵所有通气口,焖24小时后就可以出窑了。

盛世才统治新疆时期的1940年,依不拉音有一次到苏联水利专家特列古布在乌鲁木齐洋行街的家里送陶器时,无意中被客厅的一尊铜像深深吸引,竟然站在那里看得忘记了离开。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与真人大小相当的铜雕。他并不清楚这个鬈发的外国人是谁,但却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所攫住,脚步无法移动,以至回家后连续好多天日夜都在想着那尊雕像。仿佛活了几十年工夫,第一次知道,人还可以以另外一种模样存活。

特列古布是应盛世才邀请,来乌鲁木齐帮助修建新疆第一座水库——红雁池水库的。1943年5月,盛世才看到希特勒进攻苏联奏效,即变脸反苏,并欲以阴谋大暴动案的罪名逮捕苏联水利专家,特列古布等人被迫回国。

这一切,依不拉音并不了解,也不需要了解。他只关心特列古布家客厅里的那尊人体雕像。他通过乌鲁木齐人李溥霖打听到,这是一位俄国诗人的塑像,该诗人名叫普希金。由于他是俄国现代文学的始祖,所以,每个俄罗斯人都十分尊敬他,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他的塑像。

诗人这个概念在依不拉音心里是模糊的。但他却对其格外尊敬。在他看来,写出了《福乐智慧》的作者玉素甫·哈斯·哈吉甫这样的人才应当算作诗人吧!所以普希金塑像的特殊光辉激起了他对诗人的尊敬。特别是一位普通的苏联水利工程师出国工作时,竟然还要把诗人雕像带在身边——这种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的事情,给依不拉音这个年轻的陶艺师以巨大的震撼,并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

苏联专家因何险些丧命及什么时候离开乌鲁木齐回国?依不拉音一无所知。他甚至都没有想过去讨要或购买并保留那尊诗人的塑像。但在内心深处,他却永久性地保留了那尊像。

正是从这一天起,依不拉音开始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人体雕塑探索,成为新疆第一个维吾尔族假人模特的制造者。他注定要承受所有探索者必须经历的幸与不幸。

刚开始,他像父辈们制作陶瓷那样往红泥里加放杨絮,以增强泥巴的弹性和柔韧度。后来,他开始加放羊毛、头发和胡须,并通过木头、草绳、铁丝、蜡、草灰、羊皮、骆驼皮、由特殊矿石磨制成的颜料等材料,制作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假人。

依不拉音的努力具有无可估量的历史意义与创造价值。他的假人模特使他一下子进入了一个不同凡响的崭新境界,使他这个祖祖辈辈以制作陶碗陶罐为生的土陶世家多出一种可能——陶艺师变为雕塑家。

这勇敢的一跳显然来之不易。

千百年来,维吾尔人只能把花草树木刻画在清真寺的门窗、廊柱上或祈祷室的屋顶,每户人家的大门、墙壁及居室内外,也均是巴旦木、石榴或无花果的图案。有的人家甚至只用绿蓝红白等颜色装饰厅院和立柱。就连所有极其威严的花帽上,也均以花草植物点缀其间。自然地,在烧制的陶碗、陶罐、陶壶,以及所有生活用具上,也只有草木图案或变形的草木图案。现在,当依不拉音突然莫名其妙地当成正事地制作并烧烤出泥人雕像时,他在人们传统心理中所造成的巨大冲击与震动是可以想象到的。

首先是家族的反对。一天,他的一位叔叔喝完穆赛莱斯后,提着一把榔头来到他家,把所有制成和没有制成的泥巴人砸得粉碎。之后,这位叔叔带着惩恶扬善的正义表情,满身疲惫地又回到烤羊肉摊子上继续喝穆赛莱斯去了。在理直气壮的叔叔看来,依不拉音的离经叛道应该遭受所有人的惩处。

看到依不拉音无动于衷,还是继续制作假人模特,教区清真寺严谨而极有威望的大阿訇也出面干涉了。大阿訇三番五次游说依不拉音,希望他立即停止假人制造事业。因为,伊斯兰教教义反对偶像崇拜。禁止描绘动物形象,更不主张画人和雕塑人。大阿訇明确告诉依不拉音,制造假人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渎神行为。完美仿制真主的造物,意味着对真主的公然竞争与挑战。只有放下手中的雕刀和泥巴,停止制造假人,并请求真主原谅,方为唯一出路。

然而,依不拉音仍然不为所动,继续自己的假人制造事业。

这一次,一些极端的信徒以阿拉的名义冲进他家,不仅砸毁了依不拉音的所有假人模特,而且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又一轮厄运降临到依不拉音头上。那些戴着红袖标的人在砸光乌鲁木齐所有寺庙的佛像、孔子像、关羽像之后,来到他家,把屋里屋外所有假人模特一个不剩地砸碎了。此外,这些自认为无所不能的人还在他脖子上挂了一只自行车轮胎游街批斗他,并以人民和革命委员会的名义,打断了他的另一条腿。

令人奇怪的是,这一切并未击垮依不拉音的创作兴趣。相反地,却激发了他空前的创造热情和斗志。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紧咬牙关、满目坚毅的雄狮依不拉音。他拄着双拐走在土场、工作间和窑场之间。碰到有人问他的假人模特做得怎么样的时候,他就停下来撩起裤腿,用一根拐棍把不锈钢假腿敲得当当直响,说:“腿会告诉你结果的。”他的意思是:它有多硬,我就有多硬!

几千年来,这个国家的人——无论维吾尔人、哈萨克人或汉人,一直都没有把烧制陶器和捏制假人当成艺术行为来看待。大家都认为,这是一种民间工艺劳动,最多也只是一种匠人行为。其劳动方式无非是捏泥巴嘛!这算什么本事?在很多人看来,捏泥巴做陶器,跟扎稻草人吓唬麻雀,以及跟木工做家具、绣花匠人绣花差不多,再怎么努力也就是个泥巴匠。至于雕塑个人像什么的,无非是说法不同而已!捏得再好,也不会有多大出息。

依不拉音的力量在于,当他喜欢上一件事的时候,就会义无反顾地做下去,谁也别想拦住他。家里已无法摆放下那么多假人模特,他就把地下室改成工作间,挂一个100瓦的白炽灯泡,终日在内工作。后来,地下室也不够用了,他就在乌鲁木齐市城乡结合部的大湾乡租了几大间平房做工作间,家里的地下室当作存放假人的库房。片区治安民警曾几度好奇又警觉地查看过这些库房和工作间。当他们翻来倒去看到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假人模特时,才不耐烦地离开了。

1978年以后,依不拉音感到自己的好运气来了。乌鲁木齐市每条大街上,人们争相砸墙开店。一楼临街的地方,无一例外地开办成各式各样的门面房。中山路、大西门、小西门、南门、北门等地大型商场的橱窗里,陆续出现了一些时装模特。这些男女模特轮番穿戴出不同颜色和款式的衣服,扮靓自己的同时,也扮靓了这座城市。

这是中国真正意义上的崭新时代。习惯上,人们称这个时代为中国的改革开放时期。从长期政治斗争和政治迫害的畸形社会环境中解放出来的中国人,尊严得到恢复,对于美好生活的渴望与热情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国门洞开,西装、领带、摇滚乐、电影、牛仔服、喇叭裤、文学名著等汹涌而至,让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这种时候,商场橱窗里的假人引导着人们的欣赏视线,成为时尚的坐标。当身材迷人的女假人穿上高跟鞋、巴拿马裤,并戴上墨镜的时候,乌鲁木齐的漂亮女孩们争相仿效它们的着装、身姿和表情。

依不拉音冲出地下室,来到商场门前屏息观看,他很快看出了这些假人的不足和破绽。

首先,这些假人无论男女,一律都是光头,而且永远只有同一个表情。另外,女假人大得跟篮球似的臀部和胸脯挺得过于夸张。在相同的冷漠表情下面,这些夸张的器官不但没有强化美感,反而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感觉——让人既捉摸不透,也无法亲近,因而,服饰推销效果会大打折扣。其次,这些塑料假人轻得毫无根基。有的甚至只是个空壳,只有脸、胸脯、肚皮和腿,只有前面的半个身子。肢体和面部皮肤过于光滑,没有质感,看得人心里瘆得慌。久而久之,消费者会心生厌倦——不利于商品销售!

依不拉音开始在红山商场、天山商场、天山百货大楼和一切服装、首饰店铺里游说,希望商店经理们及早醒悟过来,尽快换用他制造的泥塑陶雕的假人,以便使各大商场里的商品提升几个或几十个档次。

不幸的是,人们无一例外地拒绝了他。无论西装店、玉器店、金银首饰店、丝袜店、帽子店、内衣店的老板,还是从事商场橱窗布置的设计师,大家都不愿选择依不拉音的假人模特。归结起来,其理由主要有四个。一、从心理学角度讲,虽然服装、鞋帽、首饰是物品,但又不仅仅是物品,而是一种精神和象征,是一个梦。顾客来商场,看起来是买了一套衣服,实际上则想购买一个梦回家。即使是腰粗得像麻袋、腿粗得像药罐子的肥胖女人,其潜意识里也有一种无法遏制的苗条梦。她们希望自己是别人,是橱窗里拥有魔鬼身材的高鼻梁、大眼睛、翘肥臀的冷美人,是那个自己盼望已久的引人关注的人。事实上,人类因为梦想而伟大。这么想得久了,没准儿突然有一天,自己真的就这么美丽多姿起来。二、很多当地人一点也不想做当地人,也不想做自己了,而想成为别人。因此,他们无法忍受自己看到笔挺的西装、风衣或大衣披挂在满脸胡子、罗圈腿、又黑又瘦、猥猥琐琐的自己人身上。而希望这种衣服配上一个气质高雅、鼻梁高挺的陌生而漂亮的新面孔之人的身上。只有这样,每个当地人才愿意购买这套服装。他们相信,穿上这套服装的自己会变成别的人,至少变成像假人模特一样的气宇轩昂的外国人。他们会用人们学说外语、穿西装、牛仔裤和想方设法移民国外之类的事实来佐证自己的西化观点。很明显,依不拉音做的当地假人穿上这些洋衣服,只能使顾客觉得愈穿愈像满街都是的自己人。三、这些西方假人的面孔上,有高挺的鼻梁和蓝色大海一样的眼睛,每张脸都是苏菲·玛索、费雯丽、奥黛丽·赫本式的精致和阿兰德隆式的孔武有力,它们能告诉我们什么叫高贵和时尚,什么叫西方风格和风度。

依不拉音的世俗幻想破灭了。他知道,商业社会里,商人以利益的最大化为目标,至于别的因素,则一时难以顾及。对此,他也理解。但若要他放弃泥人雕塑而改做塑料假人,迎合市场,向慌张而匆忙的顾客献媚,他无论如何做不到。

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商业化时代里,他的泥雕假人根本无法与西方逼真而怪模怪样的塑料俊男美女竞争。这些假人模特久经战阵,所向披靡,欧洲、美洲、非洲、亚洲——一路杀奔而至,无人能敌。无论男假人或女假人,那种招牌式的自信表情和微笑,足以征服全世界所有顾客的心。

依不拉音重新退回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退回到自己的泥雕天地里,开始了新的假人制造工作。

他来到乌鲁木齐市西山土场,亲手挑选上等的红胶土。开始时,雇人掏挖及装运一翻斗汽车红土三五块钱,后来的费用增加至100元钱至600元钱。至于捏制了多少泥巴人?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一天,依不拉音发现泥制假人极易干裂,且成本不低,就改用石膏翻制雕像。这样一来,同一车红土还可以反复使用。在城里的五金建材商店里,他花14元就能买一袋25公斤的石膏粉。若到华凌市场购买,9元钱就能买到一袋。一般情况下,一袋石膏粉可以做3个人头像。而真正做好一个等高的人体像,约需要3袋石膏粉。这些白色、淡黄色、粉红色或灰色的石膏构成了依不拉音的重要生命颜色,并陪他走过了最后的岁月。

艾合坦木说,有一个时期,应该是20多年前吧,父亲依不拉音总是告诉他:“一个人就是一部书。每个人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故事。每个人的姿势和表情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雕塑家必须向人学习。最好是直接观察他们。”

为此,父子俩经常到他家附近的青年公园门口,到西大桥、友好商场门口和二道桥等地方,静心观察行人的姿势和表情。有时候还坐进仙迹林西餐厅、蓝鸟咖啡、红茶坊等地方,一边品茶喝咖啡,一边观察人。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坐在新疆大学、新疆师范大学或新疆艺术学院的大门口,观察少男少女的动作或姿势。“年轻人的姿势和表情变化万千啊。一定要用心观察才行!”依不拉音说,“无论生活怎么变化、科学怎样发展、社会如何进步、服装怎么演变,但人的表情和姿势可不要走了形和变了样啊!保持人的面目和行进姿势的丰富性是我们必须做到的。一个又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才是构成我们的必要前提。”

令人悲哀的是,这件事还是滑向了愿望的反面。依不拉音吃惊地发现,街上行人的表情和姿势不是愈来愈丰富,而是愈来愈单一了。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捆住了人们的手脚和肌肉,也捆住了脉搏和神经,所有的表情和姿势日见单调和统一。他真的有些看不明白这些人了——到底是文明程度提高了,还是人的内在机能退化了?反正每个握手、拥抱、走路、摆臂、发笑、挤眉弄眼等姿势和表情基本都统一一致了。甚至口头禅、见面的问候语都毫无二致。大家晚上回家后,在同一时间吃相同的饭、打开电视看同一个频道的节目、进卡拉OK厅唱相同的歌,就连亲嘴的步骤——何时动用舌头及牙齿,接吻的受力部位等,都有了无形的标准和尺度!每个人举手投足、言行表情都整齐划一,好像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切人变成同一个人!这是怎么回事呀?依不拉音问儿子艾合坦木,又仿佛在问自己。

突然有一天,他停止了一切关于他人姿势和表情的观察,也停止了对他人的殷切期待,又一次返回昏暗而拥挤的地下室。

可是,在拉开白炽灯的瞬间,儿子艾合坦木脱口说道:“电影。都是那些该死的商业大片宣传普及的结果!”

父亲依不拉音看了儿子一眼,一句话未说,只是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随后重新干起活来。

那些商业影片从西方国家铺天盖地袭来,时间一长,就变成乌鲁木齐人生活的模板。大家不顾一切地争相模仿那些西方电影演员的走路方式、说话腔调、表情举止。最后,人们竟然忘记了自己应有的走路姿势和行为动作,慌慌张张地接收了这些西方流行表情,以最快的速度使自己变成了别人!“都是这些该死的电影呀!”艾合坦木继续说。

“你知道我的父亲是怎么瞎的吗?”艾合坦木有些诡秘地问我。

“你有两个哥哥死了,不是哭你的两个哥哥时哭瞎的吗?”我说。

艾合坦木说:“这只是个对外人的说法。只有我们家里人知道,这是一次对眼睛的谋杀。他老人家——我敬爱的父亲依不拉音用钢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原因嘛,有呢!可能是他不再信任自己的眼睛了。也可能是眼睛所看见的景致让他大失所望吧!或者说,这个整齐一致的人的表情和姿势所构成的单调虚伪、贫乏而恐惧的世界,让他深感绝望。一方面,他想继续探寻艺术的奥秘和生命的本质。另一方面,他又害怕这个单调、统一得近乎残酷的表情世界污染了自己的思想。一句话,他害怕这些雕塑也变得表情麻木、姿势统一。因为,这样就意味着他所有艺术品的终结。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看到这种结局!”

据艾合坦木讲 ,他父亲依不拉音双目失明后,虽然假人制作速度减慢了,但制作质量及假人的品质却出奇地好起来。他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一连好几天也不出门一趟。眼睛看不见了,内心的灯盏却亮起来。凭着娴熟的技艺和良好感觉,他复活了记忆,并给每一件雕塑作品都赋予了全新的生命。或者说,他用生命接通了生命。他让孩子们圆满完成了生命的接力。他找到了这个世界所隐藏的意义和雕塑的奥秘。

我说我要看看你父亲的作品。艾合坦木打开了地下室厚重的铁门。100瓦的白炽灯泡啪的一声打开的瞬间,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是另一个完整的人类世界。这些男女老少的人——他们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咆哮,有的祈祷和拥抱着,很多人则圆睁双眼瞪着我们。这些我每天在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里随时都可以碰见的人,此时挣扎着扭结在一起,并无声地呼喊着什么,仿佛拼命要抓住自己的生命、找回自己的灵魂似的。仿佛早已找得不耐烦了,而且被依不拉音这个看守看护得太久了,一旦有一丝机会,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越狱冲出这晦暗潮湿的地下室,到地面去呼吸清洁的阳光和空气。这些假人的千百张脸若明若暗地隐现着,有的闭目小憩,有的怒目相向,更多的人则目不转睛地望向灯光和我们。他们好像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存在。无论站着、坐着、蹲着或躺着,他们都在诉说着自己隐秘又坚定的心愿。他们赤裸着身子生活在一起,没人能猜得透他们的心思。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即猛烈而强大的生命力量正一点点从绷紧的皮肤下面溢露出来,那种巨大的无可阻挡的力量和渴望,以及对阳光的无限向往——正在不断涨大。我一时不知道该对他们说句什么才好!甚至拿不准到底应不应该对他们说点什么!惶惑之间,一抬头,我在立柱跟前看到了我。对,这是我。我不知道依不拉音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见并回到这间地下室里再造了我!总之,这个我此刻正迈动双腿,以急步前行的姿势靠在立柱上。由于一只脚没能着地,看起来,那只脚仿佛想要踩踏什么似的提起着,其样子坚定执着,却又让人忍俊不禁。这个我似乎想探究或完成着什么,但却皮肤冰冷,肢体僵硬。结果,他什么也没探究到。

我承认,我最后从这个逼真得令人窒息的假人世界里落荒而逃了。

走出地下室后,我用力呼吸着地面的新鲜空气,仿佛担心再也呼吸不到空气了似的。

艾合坦木急忙锁上铁门,追上我问:“尚记者,你说这些假人能不能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就说:“我帮你问问吧!”

艾合坦木低声告诉我,他曾背着父亲依不拉音,偷偷抱几个裸体假人到华凌市场后门口去销售,结果,没有一个人愿意购买。很多人宁愿花一两百元买一个拳头大的陶制阿凡提、翘胡子维吾尔族老人玩偶回家,而不会用同样的价格买真人大小的假人。也许买与自己身高相同的同类回去会令自己难堪?总之谁也不买,甚至不来过问一下。倒是贝多芬、莫扎特、恺撒等人的石膏头像卖得不错。原因是有些人买回家后,放在钢琴或书架上当装饰品。一些学校还用来给学生上素描课。就连那些古罗马、希腊人身像的复制品也卖得很红火。一个80厘米高的“思想者”石膏复制像可卖350元。真人高的古罗马人树脂雕像可卖5000元。那些酒吧、度假村和桑拿宫等营业场所甚至能够批量订购,一买就是五六十个或上百个。他对此无比遗憾,但又无可奈何。

【作者简介】陈漠,陕西安康人,曾在军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集《风吹城跑》《谁也活不过一棵树》《你把雪书下给谁》,作品集《优钵罗花》和游记《蒙地》等。现居乌鲁木齐,供职于某出版社。

责任编辑 卢一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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