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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朴情醇是正行

时间:2022-03-21 09:49:00  浏览次数:

钟敬文先生在《季羡林散文全编,序》中用四句诗来评价季先生的文章:“浮花浪蕊岂真芳,语朴情醇是正行;我爱先生文品好,如同野老话家长。”这四句诗正是对季羡林散文风格特点的极佳概括,说得通俗明确些,就是自然、真实。季先生国学根底深厚,又懂多种语言;饱经忧患,又见多识广;敢说真话,又洞明世事,可谓集史、识、才情于一身。因此他的散文任意挥洒,新意迭出;评人论事,妙语连珠;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独具慧眼;常常是寓哲理于草木虫鱼之中,寄心魂于日月星辰之上,从而形成了他的“学者散文”的独特风格。读罢《马缨花》和《雾》这两篇文章,我对于他的这种散文风格有了更加真切的认识。

《马缨花》是季羡林先生于1962年发表于《光明日报》的旧作,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在文中他以“马缨花”为载体,寄托了自己,对于新旧两个不同时代的情感,通过写自己对马缨花情感的变化,表达出自己的心情和生活态度的变化,全文以小见大,感情真挚自然。

文章结构可以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写自己在黑暗时代的孤寂心情,第二部分写马缨花对自己心灵的抚慰及自己对马缨花的怀念,第三部分则写如今马缨花的勃勃生机。全文运用铺垫、衬托、照应等手法,结构清晰,章法严谨。第一部分先用大量笔墨详细描写自己居所的人事沧桑、遗存古迹等,这一方面暗示出他当时孤寂的心情,另一方面也为描写马缨花进行了反衬和铺垫。第二部分则与第三部分形成对比,即十三年前的马缨花与如今的马缨花的对比,作者在这里用了精彩的比喻:“同我记忆里那些马缨花比起来,一个是照相的底片,一个是洗好的照片;一个是影,一个是光。”这个比喻新颖精奇,“光”与“影”的对比是新旧时代马缨花的对比,“光”中的马缨花长在阳光下,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影”中的马缨花长在阴森凄苦的深院里,给苦闷寂寞的作者以心灵的慰藉。

作者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真情,通过其细腻的描写和精彩的语言真切地传达了出来。如,为了表达住所的幽深静寂,他采用了以动衬静的用法:“从外面走进去,越走越静,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等到脚步声成为空谷足音的时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又如,为了表达内心的孤寂,他用了精妙的比喻:“寂寞像毒蛇似的偷偷地袭来,折磨着我。使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再如,为了表现在新时代里自己内心的喜悦与幸福之情,作者则赋予马缨花以人的情感:“即使是在黄昏时候,在深夜里,我看到它们,它们也仿佛是生气勃勃,同浴在阳光里一样。它们仿佛想同灯光竞赛,同明月争辉。”

如果说《马缨花》一文以情取胜的话,那么《雾》则是以理取胜,更能体现出“学者散文”的特点。《雾》是作者出访尼泊尔时所作,在文中他插上幻想的翅膀,“上天下地,纵横六合,神驰于无何有之乡”,对于“模糊的美”展开了理性思考,揭示了“模糊性”的普遍存在,这与他对东西方文化的思考是一脉相承的。

文章以“雾”为线索展开。文章起笔采用了欲扬先抑的手法,先说自己不喜欢雾;然后通过对比,从视觉和听觉两个方面来突出雾的模糊性和遮蔽性的特点,说明自己来到加德满都以后对雾景的喜欢、欣赏、赞美;继而多方展开联想,纵横驰骋,从文学、科学、社会、自然等多个角度人手,表达自己对雾的理性思考,认识到在社会生活和科学以及在大自然和人们的审美观念中都有模糊性存在;最后赋雾以情,以自己“陶醉”在雾境的幻象之中作结。全文由情线发端,接着物线、情线并行,再到情线突现,最后物线、情线融合为一。

此文与《马缨花》一文一样,都非常重视细节的描写,如第二和第三自然段中着重写了雪峰、古树、鲜花和动物等细节。这样的细节,既突出了雾的特点,又使文章的内容更加丰富,同时也使行文更加生动活泼,增加了文章的情趣和可读性。因为本文以理趣为主,所以文中多简洁而又发人深思的议论,如:“月下观景,雾中看花,不是别有一番情趣在心头吗?”这句话告诉我们,朦胧模糊的东西有时反而更美,更能激发观赏者的想象,从而增强审美情趣。

季羡林先生在谈到自己对散文的意见时说过,“思想内容要有真情,不能虚情假意,胡编乱造,无病呻吟”。“散文要讲究章法,结构严谨,头尾响应,炼字炼句,总之要惨淡经营,绝不能随意为之”。他认为理想的散文应“淳朴而不乏味,流利而不油滑,庄重而不板滞,典雅而不雕琢”,这两篇文章也正反映了他在散文创作方面的这些追求。

欣赏大家散文,我们当从季先生的主张当中得到启迪:散文的精髓就在于“真情”二字,“真”就是真实,不会生编硬造;“情”就是有抒情成分,即使叙事也有抒情的味道。再就是文章形式章法谨严,语言醇厚,绝无随意之笔。从此人手,我们可以看章法,品语言,体真情。人乎其中,得其真味,也就不是什么难为之事了。

最后我们以季先生的一句话来作结:“一篇好的散文,读起来虽然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实际上背后蕴藏着作者的一片匠心。”

马缨花  季羡林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一个很深的大院子里。从外面走进去,越走越静,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等到脚步声成为空谷足音的时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院子不小,都是方砖铺地,三面有走廊。天井里遮满了树枝,走到下面,浓阴迎地,清凉蔽体。从房子的气势来看,依稀可见当年的富贵气象。等到我住进去的时候,富贵气象早已成为陈迹,但是阴森凄苦的气氛却是原封未动。再加上走廊上陈列的那一些汉代的石棺石椁,古代的刻着篆字和隶字的石碑,我一走回这个院子里,就仿佛进入了古墓。这样的气氛同我当时的心情是相适应的,我一向又不相信有什么鬼神,所以我住在这里,也还处之泰然。

我是不是也有孤寂之感呢?应该说是有的。当时正是“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时代,北京城一片黑暗。白天在学校里的时候,同青年同学在一起,从他们那莲蓬勃勃的斗争意志和生命活力里,还可以汲取一些力量和快乐,精神十分振奋。但是,一到晚上,当我孤零一个人走回这个所谓家的时候,我仿佛遗世而独立,没有一点活气。寂寞像毒蛇似的偷偷地袭来,折磨着我,使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有一天,在傍晚的时候,我从外面一走进那个院子,蓦地闻到一股似浓似淡的香气。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遮满院子的马缨花开花了。我站在树下,仰头观望: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远远望去,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香气就是从这一片绿云里洒下来的,洒满了整个院子,洒满了我的全身。

花开也是常有的事,开花有香

气更是司空见惯。但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的花,有这样的香,我就觉得很不寻常,甚至有感激的心情了。从此,我就爱上了马缨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

可惜不久我就搬出了那个院子,同那些可爱的马缨花告别了。

时间也过得真快,才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过去了十三年。这十三年里,我看了、学习了很多新东西,走了很多新地方,当然也看了很多美妙动人的奇花异草。然而使我深深地怀念的却仍然是那些平凡的马缨花,我是多么想见到它们呀!

最近几年来,北京的马缨花似乎多起来了。公园里,马路旁边,都可以看到新栽种的马缨花。这绿云红雾飘满了北京,给首都增添了绚丽与芬芳。我十分高兴,仿佛是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但是。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马缨花同我回忆中的那些很不相同。它们的不同之处究竟何在呢?

我最初确实是有些困惑,后来,我扩大了回忆的范围,把当时所有同我有关的事物都包括在里面。不管我是怎样喜欢院子里那些马缨花,回忆的范围一扩大,同它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黄昏,就是夜雨,否则就是迷离凄苦的梦境。我好像是在那些可爱的马缨花上面从来没有见到哪怕是一点点阳光。

然而,今天的马缨花,却仿佛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是在黄昏时候,在深夜里,我看到它们,它们也仿佛是生气勃勃,同浴在阳光里一样。它们彷佛想同灯光竞赛,同明月争辉。同我回忆里那些马缨花比起来,一个是照相的底片,一个是洗好的照片;一个是影,一个是光。影中的马缨花也许是值得留恋的,但是光中中的马缨花不是更可爱吗?

我从此就爱上了这光中的马缨花,而且我也爱藏在我心中的这一个光与影的对比。

我愿意马缨花永远在这光中含笑怒放。

1962年10月1日(选自2008年高考全国卷Ⅱ)

雾  季羡林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雾。

抵达加德满都的第二天凌晨,我一起床,推开窗子:外面是大雾弥天。昨天下午我们从加德满都的大街上看到城北面崇山峻岭、层峦叠嶂,个个都戴着一顶顶的白帽子,这些都是万古雪峰,在阳光下闪出了耀眼的银光。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我简直像小孩子一般地喜悦。现在大雾遮蔽了一切,连那些万古雪峰也隐没不见,一点儿影子也不给留下。旅馆后面的那几棵参天古树,在平常时候,高枝直刺入晴空,现在只留下淡淡的黑影,衬着白色的大雾,宛如一张中国古代的画。昨天抵达旅馆下车时。我看到一个尼泊尔妇女背着一筐红砖,倒在一大堆砖上。现在我看到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堆红红的东西,我以为他拿的也是红砖。但是当他走得近了一点儿时,我才发现那一堆红红的东西簌簌抖动,原来是一束束红色的鲜花。我不禁自己笑了起来。

正当我失神落魄地自己暗笑的时候,忽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咕咕的叫声。浓雾虽然遮蔽了形象,但是却遮蔽不住声音。我知道,这是鸽子的声音。当我倾耳细听时,又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阵阵的犬吠声。这都是我意想不到的情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在加德满都学会了喜欢的两种动物——鸽子和狗,竟同时都在浓雾中出现了。难道浓雾竟成了我在这个美丽的山城里学会欣赏的第三件东西吗?

世界上,喜欢雾的人似乎是并不多的。英国伦敦的大雾是颇有一点儿名气的。有一些作家写散文、写小说来描绘伦敦的雾,我们读起来觉得韵味无穷。对于尼泊尔文学我所知甚少,我不知道,是否也有尼泊尔作家专门写加德满都的雾。但是,不管是在伦敦,还是在加德满都,明目张胆大声赞美浓雾的人,恐怕是不会多的,其中原因我不甚了了,我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去钻研探讨。我现在在这高山王国的首都来对浓雾大唱赞歌,也颇出自己的意料。过去我不但没有赞美过雾,而且也没有认真去观察过雾。我眼前是由赞美而达到观察,由观察而加深了赞美。雾能把一切东西:美的、丑的、可爱的、不可爱的,都给罩上一层或厚或薄的轻纱,让清楚的东西模糊起来,从而带来了另外一种美,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的美,一种朦胧的美,一种模糊的美。

一些时候以前。当我第一次听到模糊数学这个名词的时候,我曾说过几句怪话:数学比任何科学都更要求清晰,要求准确,怎么还能有什么模糊数学呢?后来我读了一些介绍文章,逐渐了解了模糊数学的內容。我一反从前的想法,觉得模糊数学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在人类社会中,在日常生活中,在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中,有着大量模糊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这些东西的模糊性。承认这个事实,对研究学术和制订政策等都是有好处的。

在大自然中怎样呢?在大自然中模糊不清的东西更多,连审美观念也不例外。有很多东西,在很多时候,朦胧模糊反而更显得美。月下观景,雾中看花,不是别有一番情趣在心头吗?在这里,观赏者有更多的自由,自己让自己的幻想插上翅膀,上天下地,纵横六合,神驰于无何有之乡,情注于自己制造的幻象之中;你想它是什么样子,它卓刻就成了什么样子,比那些一清见底、纤毫不遗的东西要好得多,而且绝对一清见底、纤毫不遗的东西,在大自然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我的幻想飞腾,忽然想到了这一切。我自诧是神来之笔,我简直陶醉在这些幻象中了。这时窗外的雾仍然稠密厚重,它似乎了解了我的心情,感激我对它的赞扬。它无法说话,只是呈现出更加美妙更加神秘的面貌,弥漫于天地之间。

(选自2008年高考湖北卷)

编者按

今年高考全国卷Ⅱ和湖北卷都考察了季羡林的文章,全国卷Ⅱ考了《马缨花》,湖北卷则考了《雾》。大家的文章入选今年高考试卷的很多,但一个作家的文章同时被两份试卷选中的却很少,可见季羡林在文坛的分量和影响力。

季羡林是中国语言学家、作家、文学翻译家。曾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社科院南亚研究所所长。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大儒。他的作品中永远充溢着“真情”。他曾说:“我心目中的优秀散文,不是最广义的散文,也不是‘再狭窄一点’的散文,而是‘更狭窄一点’的那一种。即使在这个更狭窄的范围内,我还有更更狭窄的偏见。我认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情感的纽带把他和环绕着他的人情物事连接了起来,把今时今日和往时往日连接起来。季羡林的作品总是“形式似散,经营惨淡。”所谓“似散”就是“状身边琐事而不觉其轻”,表现在他的散文创作中,就是“用超越的汉语文条件一丝不苟地把自己的生活经验、生命体验传达给他所热爱的读者”。“超越的汉语文条件”是指他散文中对汉语的运用水平;“一丝不苟”是说他散文结构的严谨;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则是在严谨与规范之外的独特性。同时,季羡林的散文有着浓厚的底蕴。正如他所追求的那样:“淳朴恬澹,本色天然,外表平易,秀色内含,形式似散,经营惨淡,有节奏性,有韵律感,似谱乐曲,往复回环……”散文是他心灵的一面镜子,真实地映照出九十多年曲折、追求、奋斗的人生历程。他的散文朴实无华、小中见大,如同他一生经常穿在身上的蓝色中山装一样,形成了其散文的独特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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