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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代之际的张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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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1597-约1689)是晚明比较重要的文学家和思想家,有清一代则声名不彰。这主要是因为张岱是坚定的明遗民,不向新政权输款纳诚,其文学、史学著作每多触犯忌讳之言,主要以手稿、抄本的状态在家藏或藏书家的小范围内若存若亡地流传着。郑佶为《史阙》道光刻本作跋,甚至说“岱之为人不可考”,《四库全书》仅著录其《西湖梦寻》一种,且归入存目,因此风徽卓绝的一代名士张岱基本上是生活在历史的暗流里。要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经由提倡小品文的周作人、俞平伯、刘大杰等人的揄扬,《琅嬛文集》《陶庵梦忆》等著作有了较为广泛的传播,张岱这样一个边缘化的人物才开始被人注意,甚至于还赢得了一个“绝代散文家”的称号。

因小品文被人注意,更多的东西可能就被人忽略了。像《张子诗秕》《张子文秕》《石匮书》的钞稿本,直到近年才被影印出来。此外,《琅嬛文集》尚有比较重要的一个本子,就是新发现的沈复灿钞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以下称沈钞本)。沈钞本今藏天一阁,原为萧山朱酂卿别宥斋所藏。据点校者统计,“不见于他本者诗近五百首,文二十余篇”。我曾把沈钞本与夏咸淳编的《张岱诗文集》校读一過,其出于稿本无疑,可以补正光绪刻本以及各种印本之处颇夥,为考察张岱易代之际的政治出处、思想以及文学风貌提供了十分丰富的新材料

关于鼎革之际张岱迎立鲁王监国的政治行动,沈钞本《琅嬛文集》中的《上惠王》一笺、《上鲁王》六笺中的五笺,均为首次披露。结合其他相关材料,我们基本可以复原这一段时间中张岱的所作所为。

一六四五年,鲁王朱以海驻台州,张岱以江东布衣的身份,于闰六月初一上书鲁王。从这封书信,我们可以看到张岱在绍兴城有着很高的人望和影响力。六月十八日,一些逃兵到越借粮,百姓扰攘,张岱“登高一呼,应声而集者万有余人”,“四下驱逐,各兵皆望风远遁,不敢正视越城”。去年在淮上奔丧,惊闻北变,张岱即曾纠众起义,为崇祯发丧,讨伐李自成,后因弘光小朝廷不许草泽勤王,才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这时张岱已经在谋划起义,于是便派其子张鉽携带书信前往台州,商量有关事宜。

第二封书笺作于七月初九,已赴台州迎驾。笺中提到当时通判张愫降清,升任越守,勒逼剃头,大作威福,张岱遂与郑遵谦等人于六月十一日“奋臂一呼,义徒毕集,杀伪复城”。但是张岱与郑氏在名号方面发生了分歧,张岱主张以“东澥义士”之名移文郡县,而郑氏则自称“义兴大将军”;张岱主张恭迎鲁王,郑氏则倾向于迎接楚藩。张岱遂于次日徒步入台,十八日抵达台州,痛陈始末,力劝鲁王“速至江干,亲统六师,躬冒矢石”。此时鲁王政权恰好接到郑遵谦迎接楚藩的檄文,张岱又星夜返回绍兴,向遵谦晓谕再三,遂愿受鲁王诏令。张岱便于七月初一“命署府事”,推官陈达情“设御座于府堂……当堂开读,遂封郑遵谦为都统制,勒其即日出师江干”。次日,“遵谦即遵旨出江,越郡宁辑”。初三,张岱即尽鬻家产,招兵三千余人,率领兵马前往护驾。路经嵊县时,又自掏腰包,筹措银两一千六百两,作为裘尚奭义兵的军粮。

第三封书札作于七月二十三日,主张立斩马士英:“愿吾主上假臣一旅之师,先至清溪,立斩奸佞,生祭弘光,传首天下,敢借天下第一之罪人,以点缀吾主上中兴第一美政。”张岱痛感当时“反身事仇,视为故套;系颈降贼,奉作法门”的恶劣士风,要借此来鼓舞士气。同一天,张岱又上一笺,建言建立内府重兵,来形成“居中制外”的形式。他说:“中兴之主欲混一区宇,则在于重主权。欲重主权,则在于一兵势。欲一兵势,则在于收各镇。欲收各镇,则在于重禁兵。禁兵重则虎贲龙骧,白旄黄钺,在内可以巩固畿辅,在外可以压服强梁。”当时张岱部下有五千兵马,希望可以让这批人马入值禁卫,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一支骁锐部队。鲁王接到奏章后,“召岱至御榻前,诏以先杀后闻”。张岱随后带兵数百人赶去,但马士英已经接到报信逃走了。这封奏章,被张岱收入了《石匮书后集》的《马士英阮大铖列传》,沈钞本所载尚非全篇。

张岱的这四封书札,遣词造句不免有文人习气,但所提出的驾临越郡、立斩马士英以及建立禁卫重兵的建议,都是兼具战略眼光和实用性的。张岱虽生长繁华,自称纨绔,但他同时又是一位历史学家,颇为留意制度兵事,所以才能有针对性地提出这些建议。鲁王似乎也听信了张岱的建议,一度任命他为锦衣卫指挥,“署掌卫事,是犹汉文帝夜拜宋昌以卫将军事”。但是这些主张很自然地招致了“戆言丛谤,孤立无援”的结果:

近因主上视师江干,诸藩镇以臣曾参奸辅马士英,并请立禁旅重兵居中制外,种种罪状,吹求无已,是尚可一日容臣在上左右耶?是以信口诬蔑,囊血射天,罗织臣辜,并累主德。莫须有铁案已成,精忠报国纵裂背示铸,亦何益耶?倘臣再执迷不自远遁,则是秦桧未刺,施全已亡;七国未灭,晁错先死。臣固猥累不足惜,倘继起有人,谁复为主上筹划中兴大计哉?

张岱所受到的攻击,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如以依阿科道,献媚各藩;以臣非出身科甲,不许骤历崇阶;又以臣新进书生,不许妄诋大臣;又以臣为狎邪小人,私进美女梨园,希图大用。”此札所提到的“诸藩镇”,矛头所向应该是方国安,方氏属马士英一党,挟制鲁王,斥逐张岱。反对张岱“骤历崇阶”的东林党人,《与李研斋》一书有载:“鲁王监国,蕞尔小朝廷,科道任孔当辈犹言:‘非东林不可进用。’则是东林二字,直与蕞尔鲁国‘及汝偕亡者’!”如此危绝之境,尚斤斤于门户,内讧激烈。

张岱毕竟是个书生,对于政治的复杂性,尤其是晚明政治军事形势的复杂性缺少足够的了解,亦缺乏当时最为需要的坚韧不拔、和衷共济的政治家气度。尽管此札逐条反驳,义正辞严,文气饱满,究属于无用之辞。九月初五写完第五笺之后,他便于同一天“携家入剡,辞职归去”。这就明明白白地宣告了他政治生涯的失败。 一六四六年春天,张岱曾应定南伯俞玉之邀参赞军务,方国安为了利用其筹饷能力,似乎也曾力邀其出山,所见情形“真是兵不成兵,将不成将,藩不成藩,镇不成镇”,感叹“江上大事去矣”,于是又于五月十八日上第六笺。通观张岱六道奏章,莫不推心置腹,拳拳之心盈溢文字间,豪情、激愤、悲痛与政治卓识兼而有之,实佳构也。

与陶庵一同参与抗清大业的家族成员,尚有族弟张萼,字燕客,视金钱如粪土,而临大节不苟。曾参与抗击清兵的战斗,丙戌清兵入越,遂以死殉,陶庵为之作传及《悼燕客三弟》七律二首。与这六通书札相关联的,沈钞本尚有祭奠陈函辉的《祭少宗伯陈木叔文》一篇。文曰:“拒唐反楚,存鲁霸越,岱与木叔具有微劳。及鲁王抵越,霸有浙东,遂听东林余孽、国戚阉宦、厮养家奴溷乱朝政,变白为黑,指鹿为马,自夸为正人君子,訿木叔与岱为邪人,为小人,遂以从龙介推不用。”二人均是毁家救国,又均受谗毁,张岱祭陈木叔,亦浇自家块垒耳。

南明的几个小朝廷皆鼠目寸光,君臣离心离德,文臣武将相互猜忌,科道与非科道交章相诋,想要成就张岱等人所期盼的恢复大业,真如痴人说梦。关于这一点,张岱不是不清楚,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希图万一而已。至于鲁王本人,《石匮书后集》有一段论赞:“从来求贤若渴,纳谏如流,是帝王美德。若我鲁王,则反受此二者之病。鲁王见一人,则倚为心膂;闻一言,则信若蓍龟,实意虚心,人人向用。乃其转盼则又不然,见后人则前人弃若弁毛,闻后言则前言视为冰炭。及至后来,有多人而卒不得一人之用。附疏满廷,终成孤寡,乘桴一去,散若浮萍;无柁之舟,随风飘荡,无所终薄矣。鲁王之智,不若一舟师,可与共图大事哉!”这段话非出于亲历者不能道。关于明末诸王的无能,张岱认为是“我明自靖难之后,待宗室,其制愈严愈刻”的恶果,面对郡守缙绅或畏之如虎,或受其欺凌,战战兢兢,其人格养成殊不健康。因此,“唐王粗知文墨,鲁王薄晓琴书,楚王但知痛哭,永历惟事奔逃”,这样的君王就如一块腐肉,到手即烂,虽有忠臣贤士为用,无论如何也扶不起来了。

张岱《陶庵梦忆》自序:“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身处易代之际的张岱,首先要面对和思考的是死亡问题。这不仅是自身的死亡问题,还与许许多多的死义殉难者以及贪生求荣者有关。

与张岱自身相关的死亡威胁,便是薙发令。满人入关后所推行的薙发令,是一个野蛮的决定,引发了无数的反抗和屠杀。张岱一六四六年避乱剡中西白山,祭奠亡母时写了《讳日告文》,表达了他宁愿不作《石匮书》,也不肯薙发的决心:“去年(1645)遭变,下薙发之令,儿有言曰‘发随头并落,家与国偕亡’,至今万死一生,儿发尚在。有劝儿为僧者,儿素不佞佛,亦不耐僧。有劝儿曰:‘太史公作史记,不惜腐刑,去此数茎发何难耶?’儿曰:‘太史公以刑余辱及先人。夫刑余之人,人犹人也,薙此数茎发,则非人矣。仁人志士至欲以头殉发,他非所论矣。’故儿穴居野处,邀天之幸,俟发禁稍弛,儿尚可存活。”此文仅见于沈钞本,以与死去母亲对话的方式传递了张岱对于薙发令的态度。丁亥(1647)七月,陶庵住在项王里,作有《孝陵磨剑歌》。开篇写道:“狼狈在山隈,守此数茎发。亲属为我危,背言多咄咄。余曰毋为尓,与尔一言诀。自分死殉之,以此不恐喝。”陶庵已经做好了随时殉死的准备。

仅见于沈钞本的《越绝诗》,是考察绍兴民众抵抗清兵很重要的文献,其中提到的郑遵谦、倪舜平也是抵抗薙发令的代表人物。郑遵谦虽然也是官僚子弟,“少喜任侠,不为绳墨之士所理”,其事迹黄宗羲《海外恸哭记》有载,而细节则以张岱所记最丰富,因为张岱与郑遵谦同是迎奉鲁王监国的重要人物。《三厉詠》小序云:“郑遵谦,字履恭,山阴人。少年无赖,好博弈、骑射,奸淫诈伪,靡不为之,都不为士林所齿。郡倅张愫偪勒剃头,人心汹汹。履恭乘机起,椎牛酾酒,一呼而集者万余人。禽杀张愫,截江死守。”据《祭六婶娘董太君文》,张岱的六婶曾与郑遵谦打官司,张岱在幕后指画,遵谦起义以后杀人不眨眼,言及其六婶,仍“如楼烦之见项羽”,二人之间私底下是不睦的。但在张岱眼里,郑遵谦这个“极不好人”却做出了“绝好题目”,与张岱一起迎奉鲁王到绍兴监国,被封为义兴伯,并追随至闽,最后与妻妾一起死于郑彩之手。关于郑遵谦的记载,张岱友人、史学家查继佐的《罪惟录》记载最详,评价也最高,将他写成了一个悍勇知义的英雄。查继佐是郑遵谦的监军,曾与之共同参与江防之役,而张岱则更清楚其起家底细。二者差异,也是值得探究的。《六义咏》所记倪舜平是一个贫穷的乡村医生,“乙酉下令薙发,舜平愤惋,里中笑之”。于是舜平卖掉自己的药囊,买了两个大缸,请一帮少年子弟割牲饮酒,酒酣耳热,言曰:“吾明人,今不为鬼夷矣,明日必死,死则祈诸公以二缸覆我。”众人都视为笑谈,不料次日舜平果然覆缸自尽于祖坟之上。在府县官僚争献图籍、缙绅先生纷纷朝见满人新主的情况下,舜平“不向秦庭提药笼,且从洛邑置甆棺”,可见考中科名的知识人并不一定懂得礼义廉耻。张岱赞颂了很多慕义明道的贩夫走卒,其意在此。

张岱 《石匮书后集》卷二十八,专门收录了不肯薙发而被人告发、处死的一批忠臣义士。杨廷枢传中有一段对话:

(土)国宝曰:“杨先生天下名士,养其身以有用,何得轻死。即不屑用世,少芟数茎,悠游林下,何如?”廷枢曰:“此与鼠尾何异?廷枢唯有一死,不敢奉命。”国宝曰:“今亦有薙发为僧者,先生何不用此?”廷枢曰:“全发偷生,已非本愿,况薙发逃死,愈趋愈下矣。廷枢无颜再活人世,愿即赐死。”

廷枢尚有“砍头事小,薙头事大”的名言。可见薙发不仅仅是毁伤受之父母的发肤,在当时的许多知识人看来,薙发更是一种政治行为,关系到忠孝名节、是否为人的重大问题。这种看法, 不仅体现在士大夫身上,也体现在民间卜医无赖、贩夫走卒身上。张岱论赞曰:“余尝读《文文山集》,有《薙发诗》云‘回看鬓少原非我,只要心存尚是人’,则文山亦曾薙发。诸君子之死护髡头至以身殉,非谓此发不薙为胜过文山,第恐文山之发一落,文山之心与发俱落,故不若留发杀身,反得保全。”面对笼罩在张岱以及同时代人上空最浓重的死亡阴霾,他们的取舍在今天看来未免有些拘谨严苛,也不若文天祥的看法更为通达,但却具有一种高贵的伦理力量和蔑视强暴的勇气。鲁迅曾说:“这辫子,是砍了我们古人的许多头,这才种定了的。” 在那些被记录下来的为了保护头发而死的少数人的阴影里,站立着数量庞大的顺从的人群。

历来论陶庵者,多关注其小品文,于诗则不甚措意,主要是因为其诗颇不易得,既得之,亦复为髡残之本。令人喜出望外的,是沈钞本《琅嬛文集》所收诗文之繁富稀见,每每溢出他本。陶庵避兵山居凡有两次,第一次是乙酉九月,《陶庵梦忆·三世藏书》说到“乙酉避兵入剡,略携数簏随行”,大概仍有意在山中著书,然而具体情况尚不是很清楚。第二次是丙戌六月再次入山,先是避兵越王峥,后被人发现,作诗留赠远明上人,随后隐居剡中西北山中。关于第二次隐居剡中的生活,沈钞本有不少诗作提供了丰富的细节,可以知道他在那艰苦的环境中依然越穷越坚,不坠其志。

据《讳日告文》,张氏家族于丙戌年间举家逃窜,“五弟携家入闽,九弟、四妇入山避兵火”,侍妾、儿子、媳妇也分散在各处,陶庵“晓冒风露,夜乘月光,扶杖蹑芒,走长林丰草间,或逾峻岭,或走深坑,猿崖虎穴之中有所栖泊,亦不出三日,辄徙其处”。幸好有寺僧收留接济之,不至于饥饿而死,然而已经到了“皮肉俱削,背露其脊,股出其髀,黧黑如深山野老”的地步,老朋友见了,也认不出来。具体说来,五绝组诗《丙戌避兵剡中山居受用曰毋忘槛车》可谓是他剡中山居生活的实录。陶庵曾居住的茅草厂临近虎穴,十分危险;晚上睡在棺材之中,铺的是稻草,久卧其中,不以为苦;挂的粗布蚊帐,疏如阔网,蚊虫可以往来自如;枕的是松根制成的枕头,“坚硬不可寝”;盖的是破被,面子破了,里面只剩下败絮;用的是麻绳做的衣架,作者自我解嘲地说要是放在仓颉之前,那就是一部十七史;穿的是草鞋,用的是一截竹子做成的溺器;用的器具,比如茶瓶、灯盏都是粗瓦制成,桌子的缝隙可以容得下拳头,还有砂盆“溷浊不见底”。这种简陋的生活,大概是富贵公子从来不能想象的。他的《今昔歌》二十首,应该也是作于此时,以对比的手法分别吟咏土木屋宇、声伎歌舞、粮食灯烛、饮茶灌园、器皿仆役等等,朴拙有味,感慨深沉。其十九云:“学语调鹦鹉,藤虫喂画眉。今来山麓下,只听老鸮啼。”当年声伎歌舞满前,如今只剩下山麓老鸮啼、“二妾如老猿”“池塘蛙两部”;当年斗茶饮馔何等讲究,而今只能“拾薪煮飞瀑”“今欲煮蓴采,不晓下盐豉”。《陶庵梦忆序》云:“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没有体会过饥饿的人,大概写不出这样的文字。又云:“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此段文字与前揭两首组诗有一种互文性关系。陶庵自言少喜文长诗,后喜钟、谭诗,而今无一字似文长,似钟、谭,历经国乱沧桑,而后方为陶庵自家面目。

陶庵七律,世所罕传,沈钞本《琅嬛文集》收录七律二卷,让人有琳琅满目之叹。 早岁登临孝陵、大禹陵、东岳庙诸作,皆气脉沉雄,有老杜之风,然究竟缺少了些自家面目。避乱剡溪前后所作,则戛戛独造。如《住剡溪谢人赠米》之二:“中原易姓已三秋,犹学顽民守一邱。有地避人无魏晋,问天何粟是商周。重瞳在鲁留弦诵,鸱革逃齐谢属镂。多我太公扶义士,龙门史笔未曾收。”虽然多处用典,却能与其穷愁困苦之遗民心态适相吻合。又陶庵七律好用人名对、地名对,如“自愧中流无祖逖,敢言江左有夷吾”“宗泽死心援北狩,李刚痛苦止南迁”,至老不倦。大概陶庵七律,除怀古登临之外,每多酬赠寿挽之作,难免比拟过当之处。《越绝诗》记录越中殉难之忠勇义士,既有刘宗周、祁彪佳、王思任等越中大儒名士,亦有沈烈士、倪舜平、钟皂隶、章烈妇等下层民众,堪称甲申国变至丙戌鲁王守越期间越人抗击清兵的一部英雄诗史。陶庵诗序以为“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因而希望人主能够急起收之,不然则“火种绝矣”。

避乱剡中的陶庵,最难堪的也许是贫困。癸酉、甲戌年间,陶庵水辨渑淄、备极繁华之时,曾有和陶诗一卷,写的是日铸采茶、禊泉煮茗的风雅,是“茶筐和露采,旗枪为我驯。佐以文武火,雪芽呈其身”的茶痴做派,而今“风雨凄然,午炊不剂”,饱尝了饥饿、乱离的真滋味,和陶诗便味道大变了。其丙戌重阳所作《和贫士七首》,将故国之思、流离之痛、断炊之窘融冶一炉,真如王雨谦所评“字字情深,读之铮铮作响,初非有意摹陶,自然有磁铁之合,诚以得之性情也”。在其笔下,“空中自明灭,草际留微晖。霏霏山雨湿,翼重不能飞”的秋萤以及“正气不可干”的秋蝉正是徙倚无定的陶庵的化身,但他已经做好了“愧予何能尔,首阳有前修”的准备。 即便处在“日午厨无烟”“岂不寒与饥”的环境中,依然“残书手一卷,埋头自钻研”“四壁无所有,凄然张断琴”。他还作了《和挽歌辞》三首,起首即言“张子自觅死,不受人鬼促。义不帝强秦,微功何足录”,说明死亡完全是自己主动的选择。第三首写归于泉壤之下的情景:

西山月淡淡,剡水风萧萧。

白衣冠送者,弃我于荒郊。

山林甚杳冥,北邙在嶕峣。

翳然茂松柏,孝子自攀条。

身既死泉下,千岁如一朝。

目睹岁月除,中兴竟若何?

平生不得志,魂亦不归家。

萋萋蒿里曲,何如易水歌?

魂兮欲何之,应来庙坞阿。

这首诗的九到十四句,手稿本作“身虽死泉下,心忧念本朝。目睹两京失,中兴事若何?匈奴尚未灭,魂亦不归家”,与陶潜诗风不合,意思亦过于显豁,改成目前的样子较佳。在厚土之下,陶庵想听的不是《蒿里曲》,而是《易水歌》。

易代之后,张岱“作自挽诗,每欲引决”,而最终未能殉国的原因,是要完成一代之史《石匮书》,《陶庵梦忆序》已言之。又《石匮书·义人列传》总论曰:“夫忠臣死忠,孝子死孝,二者天下之正道也。乃于死忠孝之外,而又有所谓死义。夫义者可以死,可以无死者也。可以无死,虽不死,而人不得责之以必死;可以死,能拼一死,而世界又不可少此一死,故谓之义也。余一生受义之累,家以此亡,身以此困,八口以此饥寒,一生以此贫贱,所欠者但有一死耳。然余之不死,非不能死也,以死而无益之死,故不死也。以死为无益而不死,则是不能死,而窃欲自附于能死之中,能不死而更欲超出于不能死之上。千魔万难,备受熟尝。十五年后之程婴,更难于十五年前之公孙杵臼;至正二十六年之谢枋得,更难于至正十九年之文天祥也。”可见,死亡是萦绕在陶庵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如何“处死”是他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从《义人列传》的总论来看,张岱的生死观颇囿于当时的俗论,主张忠臣死忠、孝子死孝,但他也有通达的地方,就是能够承认死而无益,可以不死。看他行文时的迂曲盘郁,其内心无疑充满了矛盾。

如何“处死”“处生”,正是当时遗民们思考的主要問题之一。所以在《石匮书后集》的撰写中,专列了“甲申死难列传”“甲申勋戚殉难列传”“乡绅死义列传”“死义诸臣列传”“江南死义列传”“丙戌殉难列传”“两广死义列传”“辛卯死义列传”“义人列传”等,其中部分内容即取自其文集,几乎将整本史书变成了死亡的教科书和表演场。其关于死亡的观念,尚见于《甲申死难列传》总论:“为爵禄者,死护爵禄。为利名者,死护利名。为门户者,死护门户。殉难诸君子,虽不为爵禄利名门户而死,然其所以不得不死者,亦仍为爵禄利名门户也。推此一念,名为君父死,而此中真有不可以对君父者矣。”他认为崇祯朝“将相大臣,事权在握,安危倚之,乃临事一无所恃,而徒以鼠首为殉者”,并不能以其一死而塞责,立论未免苛酷,正是明人的一贯做派。这种苛酷的言论,也不是偶然的。浙东人引以为豪的是“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污纳垢之地”,故而意气自激。《明季北略》也说,崇祯自杀以后,最先自尽的倪元璐、施邦曜等均为越人,认为“浙东诸郡中,绍兴士大夫尤以文章气节自负”。陶庵著有《古今义烈传》,亦向来推崇义士侠徒,所以很自然地持有这样的立场和写作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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