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光正的光荣梦想
时间:2022-04-16 10:06:01 浏览次数:次
梁鸿,学者,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非虚构文学著作《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学术著作《黄花苔与皂角树》《外省笔记》等;学术随笔集《历史与我的瞬间》;短篇集《神圣家族》。曾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第七届文津图书奖”,“2013年度中国好书”,“首届非虚构大奖·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楔子
我就像一个侦探,身边堆满信件、日记、纸片和乱七八糟的物件,我一封封一本本一片片研究,拼接出时间、情节、故事和秘密。我能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到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看到他们的伤心和对彼此的怨恨,看到他们埋藏很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爱。
我存有冬雪给她喜欢的那个男孩子的信,她写他们约会完,她骑着自行车回家,觉得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是轻的空气是香的,一切都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她想顺着路一直骑下去。我看到勇智的日记,看到他的杜鹃,看到他夹在里面的厚厚情书,那情书末页批注着“迟到!”,他喜欢杜鹃。这不是秘密。虽然他从来不说。我还找到冬玉的日记,到处都是符号,一到关键地方她就用符号代替,和她的性格一样,曲里拐弯,生怕别人明白她的心思。
我看到爹写给冬雪的信。冬雪写给爹的,一封也没有,我只能根据爹的回信猜测冬雪信的内容。冬雪不只是爹的女儿,他俩还是合作伙伴,爹没有钱的时候,她在学校到处筹钱,爹卖辣椒卖麦冬卖药材,冬雪跑着联系,像爹所说的,冬雪是“大儿大女”,要承担一切。我好像明白冬雪和爹吵那么凶,她确实稀罕爹更多些,但是,看她的怨气和愤怒,又好像不只是爱,还有恨,是我们没法企及和理解的恨。压在冬雪头上的担子太重了,她想让这个家过得好,人人都相爱,可是,事情不但没有朝着她希望的方向走,常常还走向更远的反面,并且,她自己就是这反面的主要塑造者。生活越过越复杂,而不是越来越简单。爹怕她,又想见她。冬雪爱他,又无法释怀于他给她带来的负担。我们每个人都困在他们的情绪里。每次刚刚开始感觉到快乐时,这情绪就像毒品一样,带着嗜血的渴望,如期而至,破坏着一切。
我收集最多的是勇智的东西。他的日记本,十几本,先是那种封皮上写着大红色“工作日记”的小本子,字迹潦草幼稚,里面有笔尖狠戳下去的墨点,断断续续的线条,零碎的词语,不知所云的话,一会儿“他”,一会儿“她”,他从来不用“我”,连“爹”都直呼其名,就像是在和谁对话,一会儿朝人家喊,一会儿又哀求人家,一会儿又含着情,像小说。真的像小说,爱情小说,只不过,这小说写作的时间跨度太长。到带塑料封皮的大日记本时,他的字越来越好,很潇洒,可是,他的话藏得到处都是,夹杂在摘抄的各种基督教佛教道教的段落里,不仔细找难以发现。那五本日记快被我翻烂了。日记本里夹着很多小杂物,纸条电影票火车票饭票照片,他写给杜鹃的情书,女生写给他的情书,爹、冬雪、我,还有雪丽写给他的信。后来有电脑了,没事时,我就在电脑上敲,一个字一个字敲。我把它们按时间顺序放好,做一个总目录,根据他日记中的行踪查他早年出去打工所走过的地方,所干过的工种,做一个大年表。我把冬雪和爹的通信按照日期排好序打到电脑上,我破译冬玉的情书和充满符号的日记,我常常在电脑前忙到半夜。他们批评我爱玩电脑,打牌老迟到,晚上不睡觉白天不起床,我家那位也成天骂我,说我好吃懒做不管他不照顾孩子,他们要是知道我在干什么,肯定要笑死。
我看到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一打开,里面一朵朵干杜鹃花扬起来,我看到书页上一个个淡粉色形状的花瓣印痕,层层叠叠,美极了。唉,勇智是怎么一朵一朵摆放,一页一页压制,他怎么保证在后一页放花时不
让前一页的花瓣滑落,真是想象不出。我看到他最后一本日记的最后一页,才知道,那不是杜鹃花,是三角梅。我连三角梅都没听说过,我没去过广州。可为什么我和勇智一样,想当然地觉得那是杜鹃花呢。真是奇怪。回吴镇上班之后,他基本上不记日记了,最后一本时间间隔最长,几个月半年没一个字,1999年到2009年,整整十年,完全空白。这期间,他在镇上买房,结婚生子调动工作,做各种生意,经历种种失败,他都没有写。
他日记的最后一页这样写:
一个声音突然从暗处传过来。他的心一下一下往上扬,手里的碗差点掉到地上。他机械地举着碗,想把剩余的饭扒到嘴里,停顿了一下,碗摔到地上,他站起来就跑,冲到黑暗中,他四处望着,眼睛里全是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风从四面吹来,灌满他的耳朵。
那声音没有了。他明明听到了那声音,听到一声呼唤,他看见那双看着他的眼睛。他想念那双眼睛。
日期是2009年10月10日。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流了好多次。他心里藏着多少东西啊。
冬雪在给我的信里写道,“伸出手却空空如也”,多少年来,我被这“空空如也”四个字给镇住了,它就像一个梦魇,一个诅咒,把我魇住了咒住了。我仔细品味这四个字,觉得这里面包含着神秘的命运,它们印在我心里,如同一个伤痕,提醒我生命的空虚和痛苦。它们就好像给我的生活提前盖了一个戳,“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我上了两个高三还是没有考上大学,我的婚姻没经营好,我的经济状况一团糟,我的兩个儿子不亲近我,爹和冬雪他们也经常嘲笑我。真的是空空如也。
我把过去存在箱子里,就像存一个百宝箱,闲时拿出来,慢慢翻看,看着,笑着,哭着。这些写信的人,怎么和我眼前的人都不一样啊?我们到底弄丢了什么?我喜欢他们每一个人,我希望他们还是他们。可是,他们肯定忘记了自己说过什么话干过什么事,它们藏在他们各自心里,藏着藏着,就忘了,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看到那枣树,青红的枣挂在树上,一个个藏在叶子中间,又冷又硬,它们还没到成熟的时候,它们的表情还是严肃的。小峰,你是在看我吗?你不是,你只认冬玉,你只喜欢她,你不会看我,在哭的时候疼的时候更不会,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在看我?你的眼睛盯着我,你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明白我为什么恨你,你不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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