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大舅
时间:2022-04-17 09:41:55 浏览次数:次
我大舅可能是这世界上最善良、最好的人了吧,但这世界却没因此善待他多一分。
他是个老好人
大舅,他这一生,用两字来概括:老实。
检查之后发现除了肺气肿,还有脑梗塞,必须得住院治疗。住院部医生说,早该来治啊,越早越好,没准还能康复呢,现在这么晚了,只能看他的造化了。忙到很晚,我们母子开车回家,乡村道路黑得跟鬼一样。想不通啊,一向我们村出土匪,外婆家出良民,三舅表哥他们都是很老实很善良的农民,为啥这么狠?妈妈回答:“忙着养家呗,哪有这么多细腻感情,你大舅还无儿无女,有儿有女都有饿死的。”弟弟接口又说:“是啊,别以为你怎么样,心血来潮冲回来治一次,算什么呀,剩下的时间呢?”
是啊,我哪里有比三舅他们好些,这趟回来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
他遭受了多少罪
第三天,再去看大舅。
刚到病房,病友轻声问我说:“那个保姆是不是神经不正常,怎么还打人?骂你大舅、拍他、推过来推过去的。昨晚老人光着身子躺地上二三个小时,可怜哩。我儿子去找他,找到了他还发火呢,嫌我们多管闲事。”
我掀开被子,看到大舅全身赤裸,身下全是屎尿。我拿来卫生纸,帮他擦身体。没有什么比老了更可怜。
大舅根本没了肉,屁股缩成了两个黑壳,大腿的皱皮上布满老人斑。往上一提,感觉会把皮肤都撕下来。那股难闻的屎尿味,呛得我差点晕倒,我想吐,但必须忍住。
等了许久小席终于来了,他说去拿衣服了。我对舅舅说,别说话,我问你答,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保姆喂你吃东西了吗?摇头。给你换尿布了吗?摇头。骂你了吗?点头。打你了吗?点头。昨晚喊不到人?点头。
“妈的!”我一转身,“你他妈想死啊!”说着去揪小席的衣领,被妈妈挡住了。妈妈把我拉到一边,说现在保姆太难找,再说现在你打他也没用,叫他做人凭良心。“良心?”我说,“良心让狗给吃了。妈,你别管了,我不打他,就谈谈。”
我气冲冲把他叫到楼梯口,他马上向我认错,说自己多辛苦,这里又没地方睡,还哭诉烧伤是怎么来的,自己也无儿无女,有时急了点,向天发誓没打人,等等。我给他一颗烟,他吸了之后放松了许多,眯着眼跟我说:“你大舅怎么没钱,要是有钱在身边要好多了,呵呵……”
想到大舅跟这个人度过一个多月,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我指着他恶狠狠地警告:“你跟我听着,再虐待我大舅,我他妈废了你!”
小席被我当时的怒气吓到了,那之后的几天都是一副勤勤恳恳地样子。可惜他的殷勤也没用上多久,一周后,舅舅就在医院的病床上没了气息。那是夜里发生的事,他走得静悄悄,早上发现时身体已经僵硬冰凉。
他离开了
葬礼是舅舅表哥们操办的,在乡下这叫白喜事,他们不能放掉那份份子钱。
我和妈妈、弟弟走进三舅家,那里已经挂起了白布,棺材也抬出来放好了,妈妈说这些都是大舅生前准备好了的。我走过去,看到大舅躺在那里,盖着一层布,半睁着眼睛,相比在医院,反倒精神了许多。只是脸变瘦了,年轻了,活像个抽干了的后生,我很惊奇,没想到他会是这个样子。
三舅说:“他没瞑目呢,他想见你。”我明白,这是在安慰我,安慰我这些天所做的事。
站在他头边,我想喊一声舅舅,却没有发出声,试了好几次,就是喊不出来,呜呜地。表嫂子们在一边吱吱地哭,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哭,真想使劲哭一回,我比谁都更该流泪啊是不是?可怎么也哭不出来。就是哭不出,站在那里看他。
我俯下身去,摸他的脸,抬起他的手,皮肤滑下去,我没抓住,又是一惊。我贴着他的脸,在心里轻声地叫唤,大舅、大舅……我的大舅……忽然真的鼻子一酸,眼泪没流出来,手却先抖了。我抚摩他的眼皮,想让他闭目。只剩微微一条线,稍一放松,又睁开了,好似能射出一种光。
“你不怕吗?”三舅问我。我不说话,却暗自骂自己,别他妈折磨他了,他是想睁着眼离开这个世界啊。
我闭着眼站在屋檐下,我从小就喜爱站着发呆的屋檐。想到大舅穿着短裤,滴着汗,回头冲我微笑的样子,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碗。
“冰棍!”我喊起来。那种搪瓷碗,化得只剩一根小棍子,浮萍似的荡啊荡。大舅说,吃吧吃吧,吃吧。他点燃烟,在屋檐微笑。在水泥厂,他背了那么多水泥,为了一根冰棍。我睁开了眼睛。
我又回到了里屋,站到了棺木的旁边,望着舅舅。我多想告诉他:下辈子别当个老好人了,多想想自己,吃好些、找个女人、生个孩子,好好为自己过回日子。
好走,我的大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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