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吹者的艺术交响曲
时间:2022-06-01 11:28:01 浏览次数:次
在我所接触的当今学人圈内,林凡先生既是我在军艺就读时所钦敬的师长,又是我近三十年来相知有素的挚友。每每与林凡相聚,我辄会感受到“芝兰同味,葭莩相投”的惬意,又能领略到“兰亭之会,竹林之欢”的超逸。
明年,林凡将喜迎八秩大寿。为展现这位书画大家在艺术盘山小径上的非凡攀登,人民美术出版社拟在近期刊行三卷十部的《林凡集林》。近日,林凡将装帧考究、设计精美的“集林”模本一一置诸画案,赏读之后,我不禁击节称叹。洋洋大观、美不胜收的“集林”,既全面展示了集“诗书画”三绝于一身的林凡之卓荦峥嵘的艺术成就,又充分证验了林凡博雅深邃的艺术识见。其笔力腕力功力识力,其才气骨气灵气逸气,无不在三卷十部的“集林”中得以淋漓尽致的彰显。
林凡出生于向有“诗城”之誉的湘中益阳。益阳地处资水之滨,洞庭湖畔。巨浸大泽,葱茏胜境,不唯足以化育自然万物,也可陶冶世间奇才。林凡祖、父两代,均为湘中著名学者,书法高手。其祖父的小楷,工稳雅驯,是幼年林凡习书的摹本。其父亲是享誉湘中的教育家,乃百年名校益阳一中的创始人。楚韵骚风开启了幼年林凡敏而好学的心智,祖传的大量的经史子集及书画藏品,使林凡自小便萌动着醉心名山事业的远大志向。林凡八岁那年,父亲英年早逝,家道中落,为不辱门楣,少年林凡囊萤照书,口不绝吟。开国前夕,十七岁的林凡高中毕业即投身军旅。他凭着卓异的禀赋,超众的才情,坚实的诗书画“童子功”,先是在野战兵团当了三年的随军记者,继而便擢拔到广州部队一家刊物任编辑。一九五五年,他被遴选调京,成为总政所辖一家名刊的美编。他十九岁时即有画作入选全军美展,二十五岁就成为中国美协会员。一九五八年,正当他的艺术彩虹熠熠生辉、缪斯之神向他频频招手时,他仅因“卢布与人民币比值中国吃亏”一语而贾祸,被打成“漏网右派”,发配山西,一去就是二十载。
林凡先是在晋南太谷山中,与服刑犯人一起修筑水库,工程告成时,省文化部门有人见林凡提笔能语次崛崛,作画可镂月裁云,遂将这“右派”调至山西省晋剧院当舞台美工。斯时,曾是总政歌舞团著名舞蹈演员的妻子,也脱下军装,携女来晋。逆境常使寻常人难堪,厄运对艺术家来说,却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宝藏。含垢忍辱、唾面自干的精神折磨,养儿育女的生活艰辛,前后两重天的人生反差,使林凡一度想从佛学中寻找心灵的慰藉。他曾有七绝一首,追忆其时的心境:“诵罢千经倦不支,青灯寒雨漏声迟。朝来自判禅机误,改课南华习楚辞。”林凡发现,在举世嚣嚣中,想用佛学泯灭凡心,只不过是一个懦弱的企图,唯有艺术才是他超脱世俗的不二法门。
地方戏曲,集诗词、音乐、舞蹈、绘画、服饰、脸谱等诸多艺术元素于一身,常是地域文化中最瑰丽的宝石。身为晋剧院的美工,林凡对这些美的因子,可随时汲取。加上剧院经常下乡巡演,使得林凡能遍游山西大地,对三晋的山川风物,文化遗存,了然于胸。林凡过人的美术才华,又很快在晋剧院兀露圭角。他绘制的布景,色彩流韵,生动浑成,竟使得剧院里三个毕业于全国名校、科班出身的美工成了他的业务助手。但面有“黥记”的林凡,仍受到擅搞阶级斗争的某些人的歧视。君子能忍人所不能忍,能容人所不能容。他如同黄土高原上躬身垄亩的农夫,只知耕耘,不问收获;他宛若湘中水田畔边的鹭鸶,在凄风苦雨中精心梳理着洁白的蓑毛,希冀有朝一日,能振翮亲吻艺术的蓝天。
艺术最深刻的美质,历来都植根于各自地域文化的土壤里。楚吴文化的玄思与妙想,缠绵与悱恻,放诞与纤丽;秦晋文化的浑厚与质朴,高亢与悲壮,峭拔与刚健,必然会在有着湘、晋两个故乡的林凡身上,不断地掺和、交糅、渗透和关照,遂渐次形成了林凡艺术凄恻委婉、深沉苦涩、形美质实、外柔内刚的总体格调。
理性晕眩的“文革”结束后的一九七八年,林凡被召回京,重穿军装,执教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美术系。解除了捆绑心灵的绳索,撤走了连梦境都有监视的“政治岗哨”,林凡舒眉展眼,喜难自胜。表面上意态晏晏、温文尔雅的他,胸膛里却有着一个翻腾的“艺术之海”。山西二十载的情感的酝酿、汇聚与储备,一旦闸门洞开,情感的雷与电,必将会引发出林凡一场接一场的艺术豪雨。
三卷十部的《林凡集林》之“美术卷”,由工笔风景、工笔人物、写意梅花和书法艺术等四集本组成。一一展读林凡“美术卷”,我想有识之士定会发出这样的喟叹:只有大家巨子,才能有如此高深的书法造诣;只有奇才妙手,才能使不可名状的雅韵流溢于画幅之中。
精勾细染的工笔画与畅怀写意的水墨画,共同谱写了中国美术史。唐代的工笔人物,宋代的工笔花鸟,都曾有着后人难以企及的辉煌。但自文人水墨画发轫于宋,历元、明、清三朝,长期独执画坛牛耳后,工笔画却从峰巅跌落,日见式微。至清末民初,陈陈相因的工笔画,竟被文人雅士打入“自媚、媚人、媚世、媚俗、媚商”的“艳科”之例。上世纪八十年代,变革国画的呼声日甚一日。生活中常犯迷糊、丢三忘四的林凡,对艺术却是一丝不苟。即使在睡梦中,其敏锐的艺术神经也仿佛醒着。他同当时工笔画界的耆宿、声气相投的侪辈、才华初展的俊彦,共张艺帜,联袂组建了当代工笔画学会。林凡作为执掌业务的副会长,以自己的瑰意琦行、别具一格的创作实践,成为工笔画界的一员骁将和领军人物。
叛逆精神是人类进步的最活跃的因子,也是一切艺术创新的助产婆。在工笔风景画创作中,林凡敢于挣脱前人绳墨,他以金农的“难谐众耳,唯擅孤吹”一语自勉,以自题自刻的“堂堂小子”和“妙在渺小”两枚印章自励,以自定的“小格局、低角度、窄视野”为作画信条。他笔下描绘的常是小草、小花、小溪、浮萍、苔藓、葛藤、野苇、顽石和碧潭。除鹭鸶作为美的精灵,多次出现于画幅中,林凡鲜画名花、珍禽、走兽、高树、奇峰等被古今画家写烂了的物象。林凡极喜画树根,绝少画树冠。抑或有着那段“不许昂首,只能俯身”的人生阅历,他才倍感无名花草和石头的可亲可爱,他才能从常被画家遗忘的一隅一角里,开掘出独有的美。
林凡的名作《碎梦浮春》里,一泓清冷澄澈的春水,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水下的大小石块错落有致,历历可数;露出水面的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之两石,其上的深皱浅褶、细理粗纹,清晰可辨。水畔石侧,是簇簇低矮的苇丛,苇草新叶初抽,攒攒挤挤,比肩争头;而去冬那淡黄色的残叶,还傍依在苇丛根部。碧翠的浮萍,片片点点,飘洒在水面,尽情地享受着生命的快感。这里虽没有春花争艳,蝶舞蜂喧,却更能传递出浓郁的春的讯息。片片苇叶是美的萌芽,点点浮萍是春的启明星;这里的顽石也仿佛有了生命,它们的心灵也同样连结着日月星辰。
林凡写山藤的画作有多幅,最令我怦然心动的当属《谷音》。画面上,两座刀削般的百丈危崖兀立,间隔仅一线之天。植根于石隙间的条条山藤,紧贴在两片崚嶒的绝壁上,相衔相接,相扶相挽,挣扎、突破、伸延、挺进、攀援而上,直至崖巅。山藤如同林凡笔下常写的小草一样,它们纤细里充溢着坚韧,柔弱里蕴含着刚毅。《谷音》无疑是一首无声、无畏的歌,是一支铁流似的生命进行曲。
林凡的巨制《海岸无风》,更令我撼魂摇魄。画面上,远处的碧海波澜不兴,近处是十余株低矮的松树;它们根扎在生命绝难存活的坚硬岩石上,因长年累月遭受海风袭击,树干已被扭曲,树身统统朝同一方向呈半倒状,树顶则像女子的墨色长发顺风纷披。这里的松树,那种以抗争的天性,不屈的定力,牢牢攫住岩石而生存的倔强,呈现给人们的是倒伏的生命与不倒伏的灵魂浑然一体的生命奇观。
芥子须弥,微言大义;管窥蠡测,尺幅乾坤。“堂堂小子”林凡于“妙在渺小”的视觉转换的叛逆中,开辟了一片振奇拔俗的艺术大天地。
林凡的工笔风景,构图精巧别致。画面或遮蔽或除却天空,多绘平视地面景物。构图常是三边三角俱实,甚至四边四角皆满,很少留白,且惜白如金。无论工笔还是写意,国画重视留白,最忌图满。图满则容易使物象无章,线条无序,色泽淆乱。但读林画,则觉画面无一赘疣,无一蛇足,虚灵飘逸,韵味无尽。
林凡所以能“于无佛处称尊”,是因了他在艺术创作中不蹈故常,独出机杼。林凡在构图时,对描写物象疏密布局有致,虚实对比相宜,线条缜密,繁中有序。林凡用色,亲绿疏红,偏爱隽冷的色调,极少用朱砂涂染暖色。林凡常用泉、溪、瀑、塘等景物替代“留白”。这种留白,不仅成了画面虚灵通透的窗口,也成了画中景无尽、意无涯的“龙脉”。林凡的深得画界激赏的《山风瑟瑟》,仅用半池暗黄色的秋水,几片绿意未退的秋草,几簇叶见枯白的野竹,再加一石一鸟,便营造出仙山瑶池似的氛围。斯图代替留白的仅为兀立赭石的鸟之白脯。这弥足珍贵的留白,无疑是值得观画者反复回味的“诗眼”。
林凡作画,尤重立意。他以为画家的“调高、格高,皆缘于意高”。林凡本色是诗人。林画的意高,盖缘于诗的滋养。林凡醉心屈子,酷爱三李。三李中,尤钟情鬼才李贺,且有专论李贺诗的文本行世。他对湘中益阳乡党、晚唐禅僧诗家齐己,也推崇备至。由于青睐禅诗,他不惜费工耗时,与艾若先生领衔主编了洋洋二千四百万言的皇皇巨制——《中国历代僧诗全集》。林凡对中华历代才女诗,也分外垂青;他独自选编了《中国历代妇女诗词名作》。林凡那以书为骨,以诗为魂,以造化为美,有着天机禅意的工笔风景画,是诗与画的“慧心潜通”。
诗由人类梦幻演变而来。空灵与和谐,是诗的生命。诗不是人的某一感官的享乐,而是全感官乃至超感官的精灵。美的画和好的诗,都是迷醉人心灵的智慧晶体。
林凡髫童时代,对湘中那推窗可见、站定于稻田畔边的鹭鸶十分神往,至晚年那娇娇美者的影像,仍不断在他记忆的屏幕上回放。鹭鸟,颈纤若琼钩,足癯若碧管,羽洁若霜雪。因它风采标致,仙韵飘逸,被历代诗家雅称为“风标公子”、“雪客”、“雪衣儿”(亦谓“荻塘女子”)。林凡之《寒潭吟》、《溪风》、《高秋》、《天光云影》等多幅工笔风景画作里,均仅有一只白鹭独立其中;尽管这“风标公子”在画中所占的空间很小,但它给我们衔来的却是或苦思或苦恋或苦吟或凄凉或孤寂的无尽情思。《寒潭吟》是林凡复出后的早期作品。画面上,黛青色的小山旁,那纵横交错、盘结扭曲、酷肖枯木的树根,占据了画的中心;一只鹭鸟,寂立于密匝匝的树根下的墨绿色潭边,凝睇着眼前的一切,似在思索,似在等待,似在伫候。《天光云影》里,独立水畔的“雪客”,被春日的青石、古榕所挟裹,一小片天光云影从遮天翳日的枝叶间投来,身栖圣景中的白色精灵,颈高伸而头微昂,似在幻想,似在希冀,似在企盼。冥冥之中,景鸟合一。
林凡有着颇为曲折的情感经历。“文革”中和重返京都后,曾有过两次婚变,生活的孤苦和心灵的孤独,曾长期与他如影随形。孤独,是人类永难破译的心灵密码;孤独,更是诗家的天性。我认为,林画中多次出现的独鹭,就是林凡本人。林凡的鹭鸟如同夜莺,无论是在万籁无声的深夜,还是于残月在天的黎明,它都能以婉转清扬的歌声,唱出人生况味中的各种孤独。
情感,是诗人与画家创作时的一种主要元素。没有情感,断然写不出妙诗名画。开国之初,林凡与天姿掩蔼的军中美人王影,同在广州部队文化部门供职,也曾数度同游粤中名山罗浮。才子佳人,风华正茂,难免各怀倾慕之心,后天各一方,缘悭一面。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喜写散文诗的王影和林凡邂逅于京,迟暮之岁,喜结连理,情同梁孟,和如琴瑟。近些年来,林凡写双鹭同栖一枝的工笔风景画竟有六幅之多。《松风相挽》中,山巅上仅有古松一株,树身若巨蟒蟠曲,鳞干针叶,青黛凌霄。“风标公子”与“雪衣儿”,并立在老松的枝桠间,含情脉脉地眺望着远山;它们身后,明月皎皎如盘,高悬碧空,银辉泻野。斯情斯景,既饱蕴“天涯共此时”之意,又富含“莫愁西日晚,明月解留人”之情。《霰影》更是一帧造景遥深的创制。绿苔、流瀑、霞石之上,是遒劲苍老的树根,两只息息相通的白鹭,栖立于铁干似的树根顶端;它们面前是浩浩江水,江对岸的苇草绿意森森,远天的落霞余晖未尽,而那漫天的霰粒,如珠若玉,飘飘洒洒……望着这隽妙清逸的画卷,很容易使人想起东坡居士那“唯有飞来双白鹭,玉羽琼枝斗清好”的诗句。阮籍诗云:“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松风相挽》、《霰影》这两帧被美术评论家推崇的佳什,我以为应是林凡写给王影的爱情诗篇。
科学和艺术都企图接近上帝的秘密。如果说科学是最严谨和最合理的猜测,那么艺术则是最形象有时又是最无理的想象。平庸的画家机械地模仿着世界,优秀的画家深刻地解释着世界,杰出的画家自由地创造着世界。我曾看过林凡的累箱盈箧的写生稿。其写人物,穷形尽相,神完气足;其摹山水,曲处下笔,回旋顿挫;线条之妙,堪称国手。但林凡与诸多画家不同的是,他作画从不以写生稿为粉本,而仅当做诱发灵感的酵母。林凡画柳,似柳非柳;林凡写榕,若榕非榕,人称“林凡树”。林凡在《山藤》一画中有跋语告白:“余所画者,花不知何花,草不知何草,树不知何树,而此画之藤,亦无名山藤也。”林画以形美为重,具象唯形美而役。他亲近、亲睇、亲察、亲历、亲写过的山川风物,均不过是他自由幻化、组合成画境的图式化符号。
藏族有歌曰:“高山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的一颗眼泪。”林凡工笔风景之《三思图》、《御沟春》中的溪,《弄风》、《绿萍碎语》中的潭,乃至写北方山水《暮秋》中的山下之湖,《秋雁》中的塬下之河……无不静若处子,湛蓝凝碧,酷似藏区才有的“海子”。林画中的这些“海子”,像是上苍用最原始的泪珠汇成,像是造化最纯乎其纯的情感的流泻。林凡的画作里,还多次出现恐植物学家也难命名的低矮植物。它们或偎依岩边,或挂诸石壁,或兀立草丛,或站定溪畔。读画者远观近视,都枝叶难分;唯见团团幽蓝,耀睛辉目,美得令人心颤。它们是青蓝还是碧蓝,是靛蓝还是宝蓝,是士林蓝还是海军蓝,我说不出。只觉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观。林凡的《春水方生》、《罗浮溪》等工笔山水,也都是画家对稔熟之物象,经过心灵的消融整理后,才幻变出的巨制。
投身军旅任刊物美编期间,林凡便对人物画潜心习研,谙熟了人物画素。“美术卷”中的《林凡工笔人物》,描绘的多为历史上的雅士才女、美媛丽姝。其中,状描李白诗意者,即有二十五幅。唐代诗豪白居易云:“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之,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欲将旷世诗仙李太白的诗境,用画传递得其味无穷,可谓艰矣难矣。林凡凭着对李诗的独到感悟,在画幅里既能达意又意在画外。其《子夜吴歌》、《渡荆门送别》、《夜泊牛渚怀古》等力作,均能追李诗之风雅而造其境。喜读僧诗且喜绘历代国色天香的林凡,曾被友人谑称为“情僧”。其笔下的王昭君、杨玉环、严蕊及女性菩萨等,既脱胎于敦煌壁画,又融进了林凡心仪的女性美。林凡之五十余米长的《百女游春图》,是他历十载艰辛始杀青的罕有长卷。斯图受杜子美《丽人行》一诗之启迪,独出心裁地描绘了上林女子踏青时的情景。无论是深宫后掖中的妃嫔、婕妤、女史,还是才人、宫娥、采女;无论是达官侯门里的嫡配、贵妇、侍妾,还是小婢、侍女、丫环,皆走进了林凡的画卷。她们或宴饮或对弈或联诗或射箭或踢鞠或嬉戏或听鸟捉蝶……这些深锁于深宫大宅的女子,天性一旦得以释放,无不尽情地享受着春的爱怜,春的抚慰,春的芬芳。从林画中那些虽着唐装虽是唐女的佳丽之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里,我们似可闻到当代妙龄女子的气息。“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同声,皆快于耳。”长卷中被林凡理想化,具有林下之风的百余名唐女,其女性的柔美、娴雅、秀逸,被描绘得惟妙惟肖。作家艾若先生盛赞斯图是林凡“神游太虚的艺术幻化”,我深以为然。
一九九五年孟春,林凡偕王影客居扬州。某日,天降大雪,瘦西湖畔,白毯铺地,粉塑千树,石似晶铸,竹若玉雕,俨然一银色童话世界。林凡、王影牵手赏雪,行至廿四桥时,忽闻阵阵冷香袭来;凭栏观望,但见不远之石坡上,一片片腊梅,宛若一匹匹黄灿灿锦缎,飘浮于湖光山色里。趋前视之,只见纷扬的雪花落于腊梅那嫩黄的花蕊之上,梅朵颤颤巍巍,通体透亮,散发着玉蕴山辉般的光莹。“乾坤有精物,至宝无文章”,眼前的这任何语言亦难以表述的梅景,倏地引燃了林凡灵魂深层埋藏的爱梅底火。自此,林凡画梅一发而不可收,日就月将,迄今已写梅逾千帧。
林凡写梅,总是让梅树统摄画面。常用以衬梅的石、草、泉、溪、瀑五种“傧相”,随图意而选,鲜过其三。林之梅花,巨干粗枝,横斜旁逸,高低穿插,构图绝少雷同。他喜写白梅、黄梅,也写绿梅;偶画红梅,也不追红逐妍。林之梅图,比之其工笔风景,已注重留白,强化笔墨,趋于写意。林之梅花,看上去花团锦簇,但繁密中见疏朗,清丽中见淡雅,被画界誉为打着林氏印记的“林梅”。林凡写梅挥洒自如,得心应手,是因了他对梅诗、梅词、梅典乃至梅花传说的博览贯通,这就提升了他笔下的梅情、梅调、梅品和梅格。
林凡的梅图,既有宽银幕似的长帔巨幛,亦有阔不盈尺的斗方小品。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历五月始绘就的鸿篇巨制《乾坤万里醉寒香》。此画长十四点五米,宽二点六米,现已悬挂于军委八一大楼之迎宾厅,实为当今京都殿堂画的创制之最。两难俱,六美并。该图一反林凡“窄视野”的写画理念,集工笔山水与写意梅花于一体。画面上,白鸽与黄梅相媲美,溪瀑与江流相亲吻,奇石与高树相拥抱,既显辽阔邈远,又见华滋澹逸。
“画贵有静气”,这虽是山水画大师黄宾虹作画的五字诀,却绝对是衡量一切中国画的关键。细检林凡之工笔风景、人物及写意梅花,画面都显得那样静谧。“静”是一种大美,在喧哗与骚动连空气中也弥散着物欲气味的当今世界,林画可开豁尘襟,让我们找到一片平慰浮躁心灵的栖息地。
诸多美术评论家认为,在林凡的艺术中,其工笔风景画和其行书,是他独创的两个“艺术符号”。近二十年来,林凡的书法大行天下,已深为藏家及书法爱好者所宝重。林凡自小便从颜真卿、何绍基入手,受过严格的磨勘藻历;长成之后,他对甲骨、金文、汉碑、晋帖,均进行过深入地钩稽习研。唯有掠百家之美,方可成一人之奇。林凡篆隶真草皆工。其篆书严整、细腻、典雅,既得远哲前贤之精髓,又能力标一格。最能代表林凡书风的应是行草。林之行书,穷求布局,于均衡对称中,又多富变化。笔墨雅洁清脱,皭然不滓。字的大小简繁,相间得体,争让得宜。林之行书,铁画银钩,瘦中储秀,柔中藏刚,回旋缠绕,逶迤婉转,透着其画中的藤味石韵,有着愕愕然不可侵之风骨,凛凛然不可夺之风神。林之行书,不需详审,一睹便知是“林体”;因其笔画变化玄奇诡谲,极难模仿,赝品绝难混迹于市。林凡的书法有着醇厚的书卷气。我从其疾徐顿挫、恣纵摇曳的行书中,常感到有旋律在跳跃,音节在律动。林凡的行书,是附诸于形的歌,亦是附诸于形的诗。
我以为,林凡的艺术有三个精神支柱:一曰渊博,二曰睿智,三曰童真。林凡古今中外美学、美术藏书之多,令我咂舌。仅西方古典及近代各种流派的画册,就摆满了两大书橱。林凡博极群书,他读老、读庄、读易、读兵、读佛、读史、读诗,文史哲无所不窥。睿智使林凡不读死书,不钻书袋,登堂入室,进出自如,揽天下奇珍于襟抱,神而化之,变为自己的器识与才具;这便使得林凡的艺术绝傍前人。童真常是艺术涌动的命脉,更是艺术家惊异力、想象力的辅翼。一两重的童真,超过一吨重的小聪明。童真使林凡这个“老顽童”艺术不老,常保有一颗求知心、爱美心。
楹联向为国人喜闻乐见的传统艺术。即便在国学氛围日渐萧疏的当今,附庸风雅写联作对者,亦多如过江之鲫。但能因人因事因情因景撰得上佳楹联者,却寥若晨星。林凡复出后,迄今已自撰楹联逾三千副。“文学卷”中之《两行诗》一书,即为林凡楹联艺术的拔萃之作。林凡的楹联,立意高雅,情文双俱,设句破典,常是“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我山东蓬莱一喜酒乐诗的文友和济南军区一戎马大半生、现已赋闲的老首长,皆心仪林凡楹联书艺已久,托我向林凡求对联,以辉厅堂。我向林凡略述两人之身份,林凡边铺纸边思索,俄顷写就。赠前者联为“东海神仙朦胧万古,上林豪士慷慨三樽”;遗后者是“知觉人生,烟云舒卷;醍醐心境,星月玲珑”。此两副楹联,遣语惬当,不流凡俗。“文革”刚结束时,林凡写自我心境之“谁道冥顽,千秋历劫;我称灵秀,一枕长安”,“几处残碑留客少,一春愁思比花多”等联;近年借秀丽之景色,抒心中之幽情的“几片落花漂曲沼,一春好雨湿青泥”,“幽梦三生,疏影销魂处;孤芳一树,清香细雨中”等联,无不熔心境、画境、诗境于一炉,读来饶有趣味。一九九六年春,山东莱阳举办“梨花节”,恭请林凡以咏吟梨花为题,展示其楹联艺术。林凡逸兴遄发,吮墨挥毫,自撰自书,于半日之内援笔写就——“白雪精神在,春风眉目新”,“素心无浊梦,时雨启春华”,“明月有谁论价格,幽花无色独鲜妍”等楹联计四十六副。
林凡学诗,始于总角之岁。成年后不管浮沉进退,皆不废咏吟。林凡深谙为诗之道,其诗远离直白,羞于阐释生活、图解政治。诗是人类从痛苦心灵中流出的蜜汁。“四人帮”刚被粉碎时,林凡作七律一首,诗中无一政治词语,其中“十年眸子失灵光”、“过敏神经难入梦,荒唐故事听来香”等句,一时为京都文化界朋友所乐道。一九六六年前,林凡自吟自娱,曾写有七律五百余首,“文革”中被查抄后付之一炬。“文学卷”中之《罗浮吟》诗集,均为林凡复出后写下的七律。粤中名山罗浮,是昔年林凡、王影放飞青春、储放爱情梦幻的地方。《罗浮吟》当中,有百首七律,是林凡在古稀前后写下的爱情诗。林凡的所有诗作,都能用心灵感受去吟哦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光彩,将身内的霓虹同身外的霓虹连成一片,在婉约中散发着清丽淡雅之美。
近三十年来,林凡有百万言文论行世。其“史论卷”中的《孤吹集》为艺术随笔;其《北派山水研究》乃画论专著。林之随笔,娓娓而谈,历史掌故,信手拈来;林之画论,“论如析薪,贯在破理”,灵机透发,精言迭出。宋人张择端之《清明上河图》,是我国绘画艺术的宝中之宝,原本现珍存于故宫博物院。世界及国内各博物馆所分藏的百余幅《清明上河图》,多为清人摹本。三年前,林凡从民间藏家手中,发现一《清明上河图》,凭其法眼,断定斯图为摹本中的珍品。他历时一年又六月,从卷帙浩繁的美术史料中,爬罗剔抉,搜遗辑逸,言之凿凿地断定斯图为元代高手所摹,并大含细入地写出《〈清明上河图〉元本初证》之专著。这是林凡对中国美术史研究的一大新发现。
灵感从不拜访懒惰的客人。林凡凭着坚韧不拔的探求,铁砚磨穿的勤勉,在诗、书、画、论四片艺术园林里自由徜徉。作为艺术“孤吹者”的林凡,其手中的一支香笔,竟如同交响乐团指挥家的双手,于频频挥动中,奏出了雄浑的交响乐章。
良知,是人类心匣中最为宝贵的珍珠;良知,更是艺术家心灵杯盏中最为圣洁的玉液。心慈怜瘦草,情真惜柔藤。我们从林凡艺术里,处处可窥见他悲天悯人的情怀。生活中的林凡,虽有生性懦弱、轻信于人等弱点,但他心地善良,极富社会良知,常有济危扶困、公忠体国之举。
第四届世界妇女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之前,林凡将自选的《中国历代妇女诗词名作》中的一百一十二首诗词,悉数以行书抄之;在王影的倾力襄助下,自费用宣纸印刷成万余册精美线装书,作为礼品分赠与会代表。同时,林凡、王影又将这些诗词行书,请高手分别镌刻于珍贵紫檀、花梨的木屏上,计二百二十四幅,作为国礼,馈赠诸国妇女政要。此等义举,一时为书画界传为佳话。乡土情结是人的重要情愫,故乡如同胎记,深嵌在每一个人的肌肤之上。一九九一年,益阳白鹿寺院欲立一“齐己诗碑林”。林凡笔下含情,纸上纵毫,一介不取地完成了故乡文化界这一宿愿。一九九五年前后,林凡在益阳两度举办“咏竹诗联书法”个展,他竟将个展拍卖所得全部捐献,为故乡建了两座希望小学。天安门城楼、紫光阁等重要楼堂的管理者,都曾盛邀林凡作画。林凡不惮劳神费力,总是将上佳的工笔巨制奉上。二○○○年《乾坤万里醉寒香》一图告竣时,有藏家欲以千万巨款购之,林凡、王影毫不为金钱所动,坚意将斯图奉献给了军委八一大楼。
二○○七年,经民政部报请国务院批准,“当代工笔画学会”更名为“中国工笔画学会”,并隶属于中国文联,林凡当选为会长。当下工笔画界,大家名流,云辉星灿,林凡被公推为会首,这既是画界同仁对他艺术成就的高度认同,又是对他二十余年来推毂于前、戮力引领工笔画发展的一种首肯。
白驹过隙,流年似水。林凡艺术早已腾誉域内海外。昔年我初识林凡时,他虽年已望六,但脚轻步捷,风神俊爽;如今我眼前的林凡,已是白发照眼,步履蹒跚。但一个在迟暮之岁,仍常写爱情诗的他,心还是年轻的。他虽已近杖朝之岁,但我们仍有理由相信,凭着他那颗年轻的艺术之心,定会在他的艺术园林里,不断结出更多的心灵圣果。
此文乃作者为“三卷”十部(美术卷四部、文学卷三部、史论卷三部)的《林凡集林》所写的总序。
(选自2010年第10期《人民文学》原刊责编聿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