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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作古空群雄

时间:2022-06-01 12:14:01  浏览次数:

总结。

吴昌硕其实对自己的行草书还是很自负的,其47岁时,杨岘为其书订的《缶庐润目》中就有“只作篆书,分隶不应,行书与篆同”,而一句“行书与篆同”足以帮助问题。到了晚年,吴昌硕的篆、隶大进,对于行草书而言更是如虎添翼,如其自己所说,就是“强抱篆隶作狂草,素师蕉叶临无稿”。所以,纵观吴昌硕行草书的发展历程,如果与绝大多数行草书名家的成长历程作比较,他的行草元素中应该是己意多于师法,自创大于继承。因为有深厚的字外功夫与艺术修养充实于中,所以形成了一种自我面目强烈、风格形式独特的行草书,可谓“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故沙孟海先生称赞曰:“此法也自先生开之,先生以前似尚未见专门名家。”

4.篆书

吴昌硕一生用功最勤的是篆书。

据林树中编著《吴昌硕年谱》记载:1858年前后,15岁时吴昌硕受父亲吴辛甲影响,开始学习篆刻。他在1914年所写的《西泠印社记》中曾经回顾过“予少好篆刻,自少至老,与印不一日离”。学印既早,则学习篆书亦早。年谱还记载:1865年其22岁时,经催促勉强在安吉县补考庚申科秀才,中秀才后,绝意试场,专研金石篆刻。这一年,其父率全家迁往安吉城内,租借小楼居住,名为“篆云楼”,家庭佞篆之风如此,可知他习篆之早之诚。其篆书开蒙大概是始于邓石如,这既是清代中、后期学篆风气使然,也可以在他早期篆书作品中找到例证。如《为丙生篆书》轴,就是邓石如的风格,此作虽然没有纪年,但从落款内容“丙生仁兄大人有道正之,剑石弟吴俊”中的“剑石”,以及落款行书的技巧风格来看,都可以看出是其最初的篆书作品。

后来,其一生篆书的学习与发展大约经历了这样几个过程:

吴让之、杨沂孙阶段。仅仅就现存的有纪年的作品来看,从光绪四年(1878)春正月35岁的《篆书“司马喻麋”七言联》,到甲申(1884)九月41岁的《篆书“两汉六朝”八言联》,至少有六年的时间是学习杨沂孙篆书的。而庚辰(1880)二月37岁时所书的《为海如篆“落叶焦麦”八言联》,则是在杨沂孙的基础上明显地掺入了吴让之的风格元素。这样的篆书虽然不多见,但从他的诗句、言语中还是可以见到当时他的师法是杨、吴二人并重的,如43岁时所作的《瘦羊赠汪郋亭侍郎鸣銮手拓石鼓精本》诗中就有“仪征让老虞山杨”之句。他对吴让之的书、画、印都是极为推崇的,云:“让翁书画下笔谨严,风韵之古隽者不可度,盖有守而不泥其迹,能自放而不逾其矩……余尝语人学完白不若取径于让翁,职是故也。”

石鼓文阶段。大约1882年前后,吴昌硕开始了其一生辉煌所系的石鼓文书法时代。从年谱记载来看:1882年39岁时吴昌硕就跋过《石鼓文》拓本。1886年(43岁)9月,他在苏州从潘瘦羊处获赠《石鼓文》精拓本,如获至宝,谓:“从兹刻画年复年,心摹手追力愈努……清光日日照临池,汲干古井磨‘黄武’(自注:时以‘黄武’砖为砚)。”而从现有存世的作品来看,其实早在此前二年就已经有石鼓文书法作品出现了,如甲申(1884)重九后二日其41岁时所作的《“射人唯鱮”七言联》就是为“健亭先生大法家属集石鼓文字”。乙酉(1885)花朝的《篆书(小戎诗>册页》中也可以发现其在创作中已经开始有意识地运用石鼓文文字的痕迹。虽然此时的风格还是杨沂孙一路,但其中的用字如“游”“驱”等,具有明显的石鼓文字法意味。可以说从1882年到1886年这个时期,是杨沂孙与石鼓文并存的阶段。

自从1886年获得《石鼓文》拓本,“从兹刻画年复年,心摹手追力愈努”开始,直至终年,吴昌硕—直是临写、创作不辍,成就了一生辉煌的业绩。

在这个阶段的同时,吴昌硕还兼学了金文。据朱关田编《吴昌硕年谱长编》记载:一八七九年九月其三十六岁时已经在吴大潋幕中,一八八〇年二月三十七歲时得入苏州吴云两罍轩,一八八三年七月四十岁时在苏州结识潘祖荫。此三人皆为饱学之士兼商、周青铜器收藏大家,吴昌硕由此而得以遍观诸人所藏历代吉金文字。就现存的有纪年的作品来看,最早的金文作品大约是甲申(1884)四月41岁时为潘瘦羊临写的《临寰盘铭》,同年还有临《曾伯黍笛》和集周虢叔钟、周威诸鼎铭文书写的《“穆秉用偁”七言联》。自此以后,金文一直是吴昌硕重视的书体,一辈子临写、创作不辍。1889年其46岁时得到了《散氏盘》拓本,金文书法的学习与创作基本以此为主,并从中悟得篆籀笔意与金石之气,从此篆书笔法突飞猛进。癸卯(1903)时的集散氏盘字《“豆新柳绿”五言联》,是其笔法分水岭,用笔浑厚苍劲、天真烂漫。从此,这种金文笔法施之于石鼓文书法的临摹与创作,使石鼓文书法一日千里,“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了。吴昌硕曾经对钱经铭说:“猎碣文字用笔宜恣肆而沉穆、宜圆劲而严峻。”其收获正是来自散氏盘书法的心得。直到终年,吴昌硕于散氏盘书法仍是非常钟爱,如壬戌(1922)大雪79岁时为吴待秋《节临散氏盘》。

二、一日有一日之境界

吴昌硕一辈子浸淫石鼓文,一辈子以“临”为创,他以创作的立场与态度来临摹石鼓文,在临摹中不断脱胎换骨、成就了一生伟业。对此,他自我评价道:“予学篆好临石鼓,数十载从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对于ix--句“一日有一日之境界”,沙孟海先生的一段话可以视为注脚:“(吴昌硕)寝馈于石鼓数十年,早、中、晚年各有意态,各有体势,与时推迁。大约中年以后结法渐离原刻,六十岁左右确立自我面目,七八十岁更恣肆烂漫,独步一时……先生六十五岁自记石鼓‘予学篆好临石鼓,数十载从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一日有一日之境界’这句话大可寻味。我看他四五十岁所临石鼓,循守绳墨,点画毕肖,后来功夫渐深,熟能生巧,指腕问便不自觉地幻出新的境界来。正如怀素《风废帖》自己说‘所颠形诡异,不知从何而来,常不自知耳’。懂得这个道理,才能鉴赏先生晚年所临石鼓的高妙。”

清代以前,写篆书的书家也不少,但真正有名的只有三位:太史籀、李斯、李阳冰,其中的太史籀还是个传说,书迹不存。而清代统治的二百六十七年中,由于金石学的大兴,虽然篆书名家辈出,但其中最为有名的也只有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吴昌硕四人。而吴让之、赵之谦皆是继承了邓石如的风格,稍有变化,而非独创。所以,真正称得上划时代的、有开创性的,只有以隶法作篆的邓石如与以籀法作篆的吴昌硕。

邓石如以前,古人皆以作篆书为难事,自邓石如始,以隶笔为篆,在用笔上大开方便之门,终于使人于作篆之时可以轻松地挥毫,故康有为赞叹道:“完白山人未出,天下以秦分(小篆,笔者注)为不可作之书,自非好古之士,鲜或能之。完白既出之后,三尺竖童仅解操笔,皆能为篆。”然邓石如篆书在结体方面仍然谨守古法,只有到了吴昌硕时,才在篆书的结体、用笔上都打开了自由之门。

自古篆书结体,注重平正、均衡、对称、停匀,而吴昌硕篆书则与此背道而驰,是不平正、不均匀、不对称、不停匀,结体上偏斜取势,左低右高、长短不齐。他从学石鼓文书法的一开始,就体现出这种美学倾向。他42岁乙酉(1885)花朝所作的《篆书<小戎诗>册页》的篇尾,有张炳翔跋云:“近日工篆者喜学籀书,吾友仓石大令素工此体。此《小戎诗》笔法古茂,行所当行,止所当止,不促长引短,以求匀称,纯用史籀笔意,乃学石鼓文而得其神者。”跋中所云的“行所当行,止所当止,不促长引短,以求匀称”,便是大异于以往作篆的结体之法。到了50多岁之后,其更是有意在结体上左低右高,偏斜取势,他在丁酉(1897)三月54岁时所作的篆书《小戎诗》四屏的落款中特意记道:“篆成自视,圆匀似猎碣,而偏斜取势则又似《怡亭铭》。”这种偏斜取势的结体特征成为吴昌硕篆书与古人篆书的最大区别。对此特征,同时代及后来都有反对与诋毁者,1943年商承祚在《说篆》一文中批评曰:“吴俊卿以善书石鼓闻,变石鼓平正之体而高耸其右,点画脱漏,行笔骜磔,石鼓云乎哉!后学振其名,奉为圭臬,流毒匪浅,可胜浩叹!”

还有,自古篆书用笔,用孙过庭的话概括,就是“篆尚婉而通”。从篆书的发展历史来看,“篆尚婉而通”是恒定的法则,行笔时婉转而无顿挫、接笔时通畅而无痕迹是基本的规范。而吴昌硕在行笔时则有意强调那种顿挫使线条雄强硬朗,接笔时则有意保留痕迹,使线条奇崛浑厚。吴昌硕曾经对钱经铭说:“猎碣文字用笔宜恣肆而沉穆,宜圆劲而严峻。”而此话中的“严峻”就是圆中带方、顿挫倔强,这是吴昌硕篆书区别于古来篆书笔法的最大特点。

这种不拘于古来篆法用笔习惯、纵情挥洒、充满金石残破韵味的用笔,使得他的篆书与古人含蓄秀雅的篆书大相径庭。于是也不免招来守旧之士的指责。1935年,马宗霍在其所编的《书林藻鉴》中批评道:“缶庐写石鼓,以其画梅之法为之,纵挺横张,略无含蓄,村气满纸,篆法扫地尽矣。”

而吳昌硕自己的立场是“临气不临形”。他追求的是“活泼泼地饶精神,古人为宾我为主”。他认为:“今人但侈摹古昔,古昔以上谁所宗?诗文书画有真意,贵能深造求其通。”他在绘画上也是同样的态度,即“苦铁画气不画形”,他在《题葡萄》诗中明确指出:“画当出己意,模仿堕垢尘。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后。”

而“不求形似”“画当出己意”,正是中国写意画的最基本的特征,身为诗、书、画、印兼擅的吴昌硕是深通此理的。所以他将写意画的空间对比、疏密开合的形式原则,变化到书法上,便形成了错落、正欹的结体安排;把写意画的泼墨、飞白等用笔掺入到书法上,便形成了涨墨、枯笔的笔法运用。他认为“画与篆法可合并,深思力索一意唯孤行”,“以其画梅之法为之”,乃是其深思熟虑、苦心孤诣的艺术成果,是寻常之士所不能梦见者。正如苏东坡评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一样,吴昌硕走的是一条“书中有画,画中有书”的奇径。

吴昌硕在数十年的石鼓文临摹生涯中,不断地与古人比较、不断地自我反省,他在为刘泽源题《石翁临禊叙书谱合册》诗中反思道:“卅年学书欠古拙,遁人猎碣成珷王夫。敢云意造本无法,老态不中坡仙奴。”

庚寅(1890)重九吴昌硕47岁时作篆书《“黄花古寺”六言联》中题道:“集石鼓文十二字,就砚池剩墨作此,用笔虚处见灵,实处见古,惜不能起仪老观之。”但到了80岁时对此联又作跋反思日:“此联三十年前所作,恶劣无状,子坚老兄以为不俗,购而悬坐右,嗜痂之癖深矣。”直到丙辰(1916)长至73岁《临石鼓文四屏》时,题款中还在不断总结:“石鼓字,学者易入板滞,此帧尚得疏宕,奇矣。”

甲寅(1914)夏五月71岁时作篆书《“其鱼吾马”七言联》,题款云:“近时作篆,莫鄙亭用刚笔,吴让老用柔笔,杨濠叟用渴笔。欲求三家外别树一帜难矣。予从事数十年之久,而尚不能有独到之妙。今老矣,一意求中锋平直,且时有下笔不随心之患,又何敢望刚与柔与渴哉。”可谓善于“以人为镜”矣。

直到81岁高龄,甲子(1924)霜降,为心佩集猎碣字《“橐有梭陈”七言联》时还在总结经验:“吾家让翁云:‘作篆宜拙不宜滞,宜活不宜巧。’然浅学者未易语此。老笔涂鸦,得其形似,而蓄神个中,难必之也,拙何云哉,活何云哉。”

在进步的同时,他还不断与前辈作比较,丁酉(1897)暮春之初其54岁时为伯廉《临石鼓文四屏》,在题款中云:“邋(猎)碣临摹取神不易,近唯让老、濠叟最得上乘禅,其运笔能虚实兼到耳……自视殊嫌腕弱。”庚子(1900)二月57岁时为思隐轩主人《临石鼓文》轴题款云:“皋文先生(张惠言)篆书得力于猎碣,观其得意之作,果能虚实兼到。继其美者唯山子、让翁、郘亭、濠叟而已……是帧自视未能得一‘挺’字,虚实云乎哉。”

吴昌硕一生致力于石鼓文书法的研究,在石鼓文书法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还进一步对秦、汉诸碑不断地兼取博收,不断地吐故纳新。他在丙寅(1926)春83岁为瑞生集猎碣字《“树角花阴”七言联》中云:“集猎碣字,参以琅玢台笔意。”为自己所作《篆书<小戎诗>四屏》补款云:“此予十余年(前)所作书,未署款,曩时用笔严谨之中寓以浑穆英英之气,盖正专力于《泰山石刻》《禅国山碑》之间。检视之余,诚昔人所谓人书俱老矣。癸亥大暑节,八十老人吴昌硕记于癖斯堂。”可谓活到老,学到老,思到老。

在中国书法史上,很少有一个书法家一辈子是以临摹为创作的,吴昌硕临摹中的“一日有一日之境界”,本质上就是其一日又一日不断创作的境界。

石鼓文自唐代发现以来,经过大文豪韩愈等人的推崇始名扬天下,到吴昌硕为止,或者进一步说,吴昌硕之前、之后,学者无数,都没有人能有吴昌硕如此成就的。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吴昌硕不步人后尘,用黄山谷的诗来说,就是“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用吴昌硕自己的诗来说,就是“不知何者为正变,自我作古空群雄”。

(作者为中国美术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高胤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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