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闪：从自然脑到社会脑

北美红杉（Sequoia sempervirens）是一种原产于美国加利福利亚的特大乔木，又被称为海岸红杉。它是世界上最高的树，树径可达8米，树高可达110米，超过自由女神像。红杉的高度让人产生了困惑。

树木为了吸收更多阳光，会展开高度竞争。这是自然界的植被错落有致的主要理由。可是，红杉的高度显得太夸张了。在它自然生长的环境中，没有一个竞争树种的身高能够达到它的五分之一。从人类的角度看，高大的树形意味着代价高昂。红杉得把土壤中的养料以及水分通过长达百米的纵向导管输送到树冠顶部，这本身就是一个需要克服万有引力的工程学难题。它还得面临飓风的考验，过高的躯干显然增大了这一风险。这样的身躯还降低了演化的速率，使它较难适应变动更快的环境。更重要的是，红杉得到的阳光回报与代价实在不成比例。有人做过计算，如果红杉削减10%-30%的高度，它进行光合作用的能力几乎不会发生衰减。

生物学家认为，红杉的树高，以及长颈鹿的脖子、孔雀的尾巴，都是物种内部竞争“失控”的结果。在与自己同类的竞争中，那些偶然的变化一旦具有意想不到的优势，就很可能保留并发展起来。譬如某些红杉拥有代价不菲的树高，但这个“错误”的结构具有某些新的用途，并且在实际演化过程中得到了应用，就成为红杉相互竞争的一个目标。

很多学者认为，现代人的大脑同样是内部竞争失控的结果。换句话说，意识是自然的产物，更是社会的产物。特别是额叶皮质，它与杏仁核、扣带回、海马等特定脑区一起，组成了人类为适应社会生活而必须存在的那一部分大脑—“社会脑”（Social Brains）。其中，额叶这个被学者称作“违章搭建物”的部分脑区起着关键性的作用。

认知科学的研究证实，额叶的进化与意识的出现有非常密切的关系。额叶占据了大脑皮层三分之一的体积。而额叶的前部，即占整个额叶一半的前额叶皮质，与自我意识关系极大。

神经科学家罗伯特·赖特（Robert T. Knight）曾经讲过一个有关“自我”（self）故事。上世纪90年代的某天清晨，一个衣着考究的英俊青年在哥哥陪同下来到了神经科医师的办公室。年轻人名叫W.R，自认为得了一种丧失自我的病。R早年立志做一名律师。为此他拟定了详细的学习计划，并考取法学院。大学里他爱好广泛，喜交朋友，热衷网球，最终以优异成绩毕业。

当R拿到学位后，生活突然发生了变化。他没有参加哪怕一次律师行业考试，甚至没有找一个相关专业的工作，而是去了一家网球俱乐部做教练。他的家人目睹这一情形感到不安，以为他可能正在经历某些心理上的危机，于是希望他在网球教练的职业中找到满足，同时又盼望他回心转意去从事律师行业。

随着时间流逝，家人们对R的情况变得越来越难以认同。在他们看来，R在一天天混日子，不但无法养活自己，而且频繁地向他们借钱花。R自己也感到困惑。他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觉察到了自己有些不对劲，正在成为家人的负担。他也一再表达了希望生活步入正轨的愿望，可就是没法做到。他甚至没办法再打网球。因为比赛一开始没多久他就表现得很漠然，不是忘掉比分变化，就是不记得该自己发球，搞得对手们情绪低落。

哥哥还发现了R的另一个巨大变化。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女人约会过，这与他在大学中活跃的社交活动形成鲜明反差。R也承认，他似乎彻底丧失了对性爱的兴趣。

神经科医生一开始觉得R应该去精神科看看。不过当听说R在法学院准备毕业考试时因喝了大量咖啡而发生过一次癫痫，他感到有些担心。出于保险，医生决定对R做一次CT检查。检查结果确认了医生最担心的，R患有星形细胞瘤（astrocytoma）。肿瘤很大，而且位置特殊。它们沿着胼胝体的纤维穿过并侵入左半球的外侧前额皮质和右侧额叶的大部分区域。照此病情，医生判断R大约还有一年可活。

哥哥很受打击，R却淡定超然。他不是不明白肿瘤是改变生活的元凶，也理解事情的严重程度，但他没有一丝愤怒和痛苦，甚至缺乏明显的关心。这恰好证实了R的自我诊断：“我失去了自我，也没有能力掌控自己的生活。”

所谓失去自我，其实就是丧失了控制“目标导向行为”（goal-oriented behavior）的能力。在日常生活中，R可以完成那些无需明确目标的行为，例如依靠接济糊口，应付日常杂事，吃饭穿衣等等。但是要他为那些明确的目标，例如为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早早起床、刷牙和吃早餐都是困难的，更不要说制定和实施更大的计划了。

一个人完成各种目标导向行为，意味着他必须形成行为计划。而要成功地执行一个行为计划，则包含了三个重要成分。首先要确认目标，并且发展出子目标。其次，在选择目标时，必须考虑到可能的后果。最后，要决定为了达到子目标以及目标，哪些条件是必需的。即便如此，要力求这个行为计划成功，还需要大脑做很多工作。例如保持对当前行为的成功程度进行监控和评估，并且懂得依据经验对当前行为进行调整。还要随时准备放下对一个子目标的注意，去关注另一个子目标，甚至决定从一个计划转换到另一个计划。这些可以统称为“认知控制”（cognitive control）的事情，都需要以额叶为中心的“社会脑”来完成。

如果说意向是生命的属性，那么计划就是人类意向的特别之处。（《故事的形成》）通过社会脑的工作，我们收集自己在完成行为计划过程中产生的各种信息，来确定、发展以及丰富我们有关自我的知识。例如我的个性如何？我想追求什么？我是浪漫主义者还是现实主义者？等等。由于自我同时是知觉者和被知觉者，所以自我知觉是一个独特的社会认知过程。同时，我们还会参照自我的知识，对外部信息进行更好的加工。例如以自己的感觉确定朋友是否幸福，或者描述某次社会运动。事实上，自我参照加工是人类大脑的基准模式。用通俗的话讲就是，人类总是主观的。

作者系作家、独立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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