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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上岸,选手改行

时间:2022-06-08 09:49:01  浏览次数:

痖弦先生对于台湾文艺的贡献,依分量之轻重,该是诗作、编辑、评论、剧艺。他写诗,是扬己之才;编刊,是成人之美,不但鼓舞名家,发掘新秀,抑且培植继任的后辈;评论则以回顾新诗发展与为人作序为主;剧艺则以主演《国父传》闻名。

但是痖弦最重大的贡献,仍应推现代诗之创作。从一九五三年到一九六五年,十二年间他写了近百首作品,量虽不丰,质却不凡,令文学史家不能不端坐正视,更遑论一笔带过。近百首作品之中,有一半是佳作,至少有五分之一是杰作。他的作品所以不凡,特色颇为多元,实在难于归类。例如北方之民谣风味、欧美之异国风格、奇幻之花草意象、浪漫之水手生活、传神之人物速写;还有文白对位之奇妙句法、北地方言穿插翻译口吻之文体、音调呼应隐喻起伏之手法,在在都令读者惊喜难忘。当然,他是我这一代必定会传后的一位。从他停笔迄今,已近半个世纪,无情的时光显然忘不了他。

我和痖弦的诗缘颇为悠久。早在一九五八年,我已在《简介四位诗人》一文中推崇过他,指出他诗艺的特色是戏剧手法、善用叠句、异国风情、典故频频。 一九五九年我在爱荷华的毕业论文NewChinese Poetry里,又译了他三首诗:《土地祠》、《船中之鼠》、《酒巴的午后》。其中《土地祠》的“油葫芦”一词,是北方人对蟋蟀的称呼,我这南方人未加细察竟予误译,后来被刘绍铭指出。被一个广东人如此纠正,实在不甘。我和痖弦之间还有编者与作者的关系。先是在现代诗惨淡经营之初,我负责《文学杂志》和《文星》两刊的诗页,曾经发表了痖弦(后经公认的)几首好诗。后来痖弦自己主编《幼狮文艺》和“联副”,凡我的稿件,他必定刊用,有时更邀我开辟专栏,对我的鼓励远胜我当初对他。痖弦和我之间,除了这些直接的关系,还有一些间接的影响。至少他早熟的诗艺,对我当日出发较早而成熟较迟的缪斯,多少也有所启发。他的魅力多元而玄秘,很难用评论的三棱镜来分析。首先他的主题或角度大半是低调,往往是无可奈何,顾左右而言他,充满自嘲甚至自虐。《剧场再会》、《伞》等早作已有先例,后来的《歌》、《殡仪馆》、《战神》、《乞丐》、《船中之鼠》、《酒巴的午后》、《巴黎》、《上校》、《马戏的小丑》、《如歌的行板》、《深渊》等等,其实都是此一低调的辐射与变调。

低调的另一变调是反战的主题:这现象在台湾军中诗人之间相当普遍。早在一九五七年写的《战神》,正是一篇代表作,其后的《上校》和《战时》也是同类。在五十年代,台湾当局,尤其是军方,对这种主题当然是禁止的。诗人的障眼法不是故作晦涩便是将场景搬到外国去,遁入翻译作品的幻觉。痖弦的诗艺颇得益于翻译作品,因为上乘的译文能摆脱古典诗好用典故又困于陈腔的压力,常有新颖活泼的效果。《痖弦诗集》的第四卷就有十二首是把场景移去欧美或中东。有趣的是:无论痖弦如何转移场景,有一个中国的坐标常驻其间,那便是他少年时期熟知的荞麦田,而不时出现在他诗中的乡愁意象,令我这南方人也为之怅惘的,还有唢呐、铜环、陀螺等等。

反过来说,痖弦的“域外”写作,凭其吸收翻译作品的敏悟,也真能安排细节,经营意象,造出逼真的临场感来。诸如“船首神像的盲睛”、“桥牌上孪生国王的眼睛”等,都很传神。

痖弦诗中的意象结构,也善用各种花草来美化或异化场景而凭空加强了诗意。屈原也很会营造这种flora的缤纷感。芳谱开出来,一路不是水葫芦花、山茱萸、木樨花、苧麻、白山茶、酢浆草、忍冬花、金银花、迷迭香,便是苦柏树、酸枣树、灯草绒、野荸荠。这种手法令人联想到现代画的拼贴(collage),以不类为类,以并列对照来异化陈腔滥调,逻辑上未必说得通,美学上未必行不通。

另一方面,要说痖弦的作品都沉溺于阴暗凄迷的低调,也未免失实。从他诗路起点的《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出发,《痖弦诗集》第八卷里已经有不少愉悦、积极、美好的少作,例如《我的灵魂》、《葬曲》、《蓝色的井》、《地层吟》。同时,《短歌集》的五首组诗,尤其是《晒书》和《流星》两首,不折不扣,都是生动清澈的意象诗,早已超越胡适的浅白,而追上庞德的尖新了。《痖弦诗集》的前几卷中,像《春日》、《秋歌》、《一九八○年》、《蛇衣》、《妇人》、《给桥》诸作,也都温馨动人,充满了爱与祝福。而在这一类诗中,堪称集大成的杰作便是长达五十二行的《印度》,也是我早年激赏之作。痖弦此诗作于一九五七年,直到一九八三年我自己写出了《甘地之死》、《甘地纺纱》、《甘地朝海》的组诗,才觉得自己像痖弦一样,也终于向这位圣雄俯首致敬。

痖弦出身戏剧系,后来成了杰出演员、朗诵高手;他的好诗往往充满戏剧感的张力,也其来有自。《痖弦诗集》第五卷十首,都是各行各业人物的速写,寥寥数笔,就像古人画像的“颊上三毛”,顿时活动起来。其中《C教授》、《水夫》、《上校》、《修女》、《坤伶》、《故某省长》六首都属上品,《上校》与《坤伶》尤其短小精警;而更可羡的,六首都是同一天写成。其实卷一的《三色柱下》,写理发这一行,谐趣充溢,兼有感性与理趣,也不妨纳入卷五。

最后要分析一下痖弦的语言,及其所承载的诗体。痖弦的语言有其独具的魅力,不以力取,而以韵胜。它能够温馨柔丽,也能够阴郁低沉,更能一咏三叹,叠句重词,一波三折。其综合的音调,兼有苦涩与甘美,即英文所谓的bitter-sweet。至于语言的成分,则在白话的基调上还融入了文言、方言和译文语气:白话中包含了北方的俗语,文言的脉络来自李金发,可能还有纪弦、方思,译文的语气则取自他广泛的阅读。但不论龙脉如何交错,到了他的笔下,都调成了奇妙的鸡尾,成了可口的cocktail。往往,精美的叠句会间歇地出现在多行的长段之间,像宣叙调之间出现古典的咏叹调,又像浓重的现实之间忽然一瞥想象的美景。

轻轻思量,美丽的咸阳

——《下午》

伊在洛阳等着我

在荞麦田里等着我

——《桥》

在帘子的后面奴想你奴想你在

青石铺路的城里

——《下午》

第三句以二十字组成一行,带点意识流,真要令人断肠,可是《痖弦诗集》后面的附录却未译到位:Behindthecurtain,yourslaveisthinkingofyou,thinkingofyouinthe cityofpavements。此处的cityofpavements失之于散文化,令人想到柏油铺路的现代都市。同时,think of也似乎太平淡。我倒建议不妨译成:Behindthecurtain,howyourslavemissesyou,missingyouinthetownpaved withgreenstone-slabs(missing改成pining也行)。《下午》的第一句也是绝妙的名句:

我等或将不致太辉煌亦未可知

十三个字一波三折,文意不断转折,极尽迂回之能事,却令人叫绝。语气低调之中有自嘲也有自慰;主词是复数的“我们”,暗示落魄的一代。《如歌的行板》有一句可以和此句呼应: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君”、“非”、“此一”、“之”之文,和“起码”之白,互相浮雕,也极尽调侃之能事。回到前面的“我等……”一句,“不致”、“亦未”皆否定词,但是否定得颇温和:“或将”更是犹豫不定的语气。三者并列一句,究竟是自得还是自讽,真是难说,何况“辉煌”之前还有个“太”字,分量又有了变数。狡猾的痖弦竟会如此造句,真亏了他 !

说到诗体,一般评论家也许会认为痖弦的作品,除了北方民谣风的一些以外,都显然是所谓“自由诗”了。我却认为不尽如此。他的诗,分段整齐者有《战时》(每段五行)、《巴黎》(每段四行)、《马戏的小丑》(每段六行)。《歌》乃读里尔克诗后所写,每段四行,前三行长,末一行短,结构完全一样。《山神》乃读济慈与何其芳后所作,每段六行,四段平均分配给春、夏、秋、冬,直逼济、何的感官临场感。《伦敦》每段四行,有两处用了如下的押韵叠句:

乞丐在廊下,星星在天外

菊在窗口,剑在古代

《坤伶》六段,每段双行,有三段用了韵脚,或近乎用韵:“卫、碎”、“啊、她”、“律、里”。《如歌的行板》句法不拘,也不押韵,但“……之必要”的叠词贯串了全诗,参参差差,一共出现了十九次,成了绝唱。再看《复活节》—诗:

她沿着德惠街向南走

九月之后她似乎很不欢喜

战前她爱过一个人

其余的情形就不太熟悉

或河或星或夜晚

或花束或吉他或春天

或不知该谁负责的,不十分确定的某种过错

或别的一些什么

——而这些差不多无法构成一首歌曲

虽则她正沿着德惠街向南走

且偶然也抬头

看那成排的牙膏广告一眼

这首诗好像是自由体,但是每段一律四行,首段“喜、悉”互押,中段“晚、天/错、么”双押,末段“走、头”互押,由于语言自然,一般读者遂掠过而不察了。

痖弦的好诗之中,这首《复活节》也是突出的,虽无警句,也无妙喻,却像艺术电影的一个桥段,女主角有沧桑的美丽,在一条不热闹的街上走过,一直在换背景,似有若无,有淡淡的配乐扬起。痖弦的诗可称杰作的,至少应该包括下列的这些:《红玉米》、《土地祠》、《印度》、《船中之鼠》、《马戏的小丑》、《深渊》、《坤伶》、《上校》、《给桥》、《如歌的行板》。一位诗人留下了如许杰作,对于民族母语的贡献,也就永不磨灭了。

2011年4月26日

·责编 杨际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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