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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2-06-08 11:07:01 浏览次数:次
“你要不要再摸一下?”小叶问我。她已经换好手术服,栗色卷发梳成髻,等会儿再塞进帽子里。染发烫发的时候还不知道生病,染完她回到家中,我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我没有注意到很多事。
我摸了一下。右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去,握住她左边乳房,我刚洗了手,乳头被凉意激得站起来,像以前真正的抚摸之后。我们都有点尴尬,毕竟好一段时间没有性生活,开始是因为不想,后来她体检,又去做了復查,最后切片报告出来,我巧妙地躲开了整个确诊流程。
“另外一边呢?”小叶看我把手收了回去。
“那边就不用了吧……”她点点头,知道我下面想说什么,另一边以后毕竟还在,不用急在这一时。就我们在病房里,她坐床上,我坐床边,沉默像癌细胞一般扩散开来。窗外有株老槐树,十一月底,徒留灰色枝干,在灰色雾霾里显出轮廓,我想到以前跟小叶说过,房子边不要种槐树,因为槐树里有一个鬼。
医生来看了一眼,神态轻松,手持肯德基法风烧饼。医生一直神态轻松,毕竟我们只是一期患者及其家属,“没问题,割掉就是了,真的没问题。”好像是割一茬韭菜,但小叶的胸长不出第二茬。大学时我们首次突破棉毛衫这一层,我先握住左边,再移到右边,小叶不到十九岁,一切都没有真正定型,在我手中有一种犹豫不决的形状。后来我和它们很熟,右边那只稍大一点,但左边的乳晕边有颗红痣,开始几年我经常含住那颗痣,后来几年频率降了下来,最近几年,小叶总穿着内衣睡觉,我们没有讨论过这件事为什么发生,毕竟更多发生的事情,我们也没有讨论过。
我陪小叶下楼,看她进了手术室。场景配不上应有的心情,她自己走进去,双手插袋,看起来很健康,我一直以为她很健康。手术前不能化妆,我给她带了一瓶面霜,她细细涂上一层,我在边上看她,这么近的距离,我发现她的皮肤有点变化,这也没有什么值得感慨,时间意味着变化,在所有领域,无一例外。
我本来打算一直在手术室外等着,丈夫好像应该这么做。但两个小时后我就下楼抽烟,只要在结束前回去就行,我想,没有人会知道。协和医院门口有一种丧气的繁华,号贩子们行为鬼祟,大概以前也在中关村卖盗版光盘,神色阴鸷的男人在狭隘人行道上铺开塑料布,卖“中药抗癌无副作用一周起效”,身体残缺的人缓慢爬行,向每个人伸出脏污的手。在这种背景下,我觉得饿了,走到马路对面的云南米线店,点了最贵的一份过桥米线。林夏给我打电话:“手术结束没有?”
“还没有,得到下午。”
“她情绪怎么样?”
“还可以,她一直都还可以。”
米线很烫,我先吃鱼片和鹌鹑蛋。林夏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什么时候去东京?”我略加迟疑,还是回答了:“后天早上的飞机。”
“你知道吧,我有日本的五年签证。”
“你不能去,等我回来再说。”
“不等了,我们东京说。”她挂了电话。
小叶生病的事情我们没有往外说,解释一切是个麻烦,也会让这件事显得不可回转。我和小叶都相信这件事,坏消息没有被说出口,就没有真正发生,就像过去几年,我们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婚姻生活有了问题,我们连对方都没有说过,因为谈论意味着确认。
没有人知道她今天手术,除了林夏,她不认识小叶,她是我的……情人。汤渐渐凉下来,肉片的腥味变得明确,我想另外寻找一个词语来定义我们的关系,但没有找到,我寻找不到词语否认这件事,林夏是我的情人。我的妻子正在做左乳房切除手术,而唯一一个对她表达关切的人,是我的情人。
飞机上我睡了一觉,醒过来一边看机载电视里的《老友记》,一边又浏览了一遍赫赛汀的资料。
赫赛汀(注射用曲妥珠单抗),适应症为转移性乳腺癌:本品适用于HER2过度表达的转移性乳腺癌;作为单一药物治疗已接受过一个或多个化疗方案的转移性乳腺癌;与紫杉醇或者多西他赛联合用于未接受化疗的转移性乳腺癌患者。乳腺癌辅助治疗:本品单药适用于接受了手术、含蒽环类抗生素辅助化疗和放疗(如果适用)后的HER2过度表达乳腺癌的辅助治疗……
这段话我读过多遍.每个令人费解的词都搜过维基百科,但组合在一起还是令人费解。总之这是小叶需要用的药物,一年四十万,不纳入医保,我们拿得出第一年的四十万,但万一还需要一年,就得借钱。我们都不想借钱,日本的赫赛汀要便宜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所以我夹到东京。我也可以去香港或者印度,但我想来东京:我还可以找人代购,有点麻烦,但并非不能实现,可我想出来几天。从林夏是我的情人,到妻子刚做完手术我却想出来几天,我试图一一否认的事情,都一一变得不可辩驳。
我住在涩谷东急酒店,林夏坐在大堂沙发上等我,她坐另外一个航班,因为我们需要从不同航站楼出发。林夏穿姜黄色风衣,深灰丝袜,平跟绑带黑皮鞋,头发乱蓬蓬地梳上去,像不知道哪部电影里的汤唯,她化了淡妆,口红很艳,衬得脸色更差。我们有一个月没见,骤然见到,我只觉她比小叶更像病人。林夏只拿了一个黑色手袋,好像她是从通州赶到东二环,我们在日坛公园里那家小王府约会,坐在露台上,开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后来天色暗了,露台下有人跳广场舞,在喇叭式音响的掩盖下,她坐到我边上来,我们并不敢公开有什么举动,但她喜欢坐在我边上。
我们断断续续也有好多年。最早我们都还在做记者,汶川地震时大家都去绵阳,住同一家宾馆,记者们都住在那里,因为就那家还能上网。晚上十点之后,陆续有交完稿的记者在走廊里招呼饭局,凑够四个人就去楼下吃肥肠锅,我和林夏总是赶上最后一拨。在震区待了十几天,每个人都面目可憎,林夏晒得漆黑,简直看不出五官,又总穿橘红色T恤,大概是过来的时候皮肤尚白,她垂死挣扎,在楼下杂货店里买了一支三块钱的口红,颜色非常可怕,印在本就不怎么干净的茶杯沿上。
经历了地震初期见到的尸体、残破和分离,我们都觉劫后余生,胃口极好,人人吃三碗饭,吃完肥肠锅再去找小龙虾,消夜摊绵绵排开,有小龙虾、香辣蟹、串串香、冷啖杯和烧烤。这个城市以惊人的冷静在恢复原状,起码它试图让我们看起来是这样。有两天说唐家山堰塞湖有险情,绵阳撤离了二十万人,我们都去山上的撤离点釆访,很多人带上扑克牌和麻将,没带的就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第二天再去,灼灼烈日下,斗地主的人增加了两倍,因为居委会给每家发了一副扑克。我们回到市区,各自进房间写稿,到了半夜,我听到林夏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有没有人打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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