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于市井的“光耀南天”

夏夜的晴空，繁星点点，辉映人间，其中尤以位于南天的射手座最是明亮可见，其六颗主星组成的“南斗星”和北天大熊座的北斗七星交相辉映，光耀南天。

无锡有座延寿司

在古老的中国，南斗星属于二十八宿中的斗宿，也就是北方玄武七宿的第一宿，因与北斗相对，故名南斗。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在《浑天赋》中吟道：“南斗主寿禄，东壁主文章。”甘石《星经》则云：“南斗六星，主天子寿命，也主宰相爵禄之位。”《搜神记》中还讲了一个关于南斗的有趣传说：话说曹魏年间，术士管辂至平原县为颜超算命，见超面相异常，言其恐有早夭之虑，颜父遂乞管辂赐延寿之法。管辂便让颜超多备清酒鹿脯，于卯日至麦田南侧的大桑树下，若见二人在此下棋，便以酒肉服侍，若二人问及，则只管磕头作揖，不必多言，如此，二人定会施救。颜超依言而往，果见有二人在下围棋，便端肉斟酒，极尽殷勤。二人痴迷棋局，推杯换盏，全然不知有异，待酒斟数巡，北首之人才发现颜超在场，呵斥道：“汝何故在此？”颜超闻言磕头作揖不止。南首之人劝道：“适才我俩饕餮畅饮，已经欠他人情了。”北首人拿出一本生死簿，道：“他的寿命在文书上已经定了。”南首之人便借生死簿一看，见书上记载颜超的寿命只有十九岁，便提笔将“九”字勾到“十”字之上，说：“我便救你一命，让你活到九十吧。”颜超拜谢后归去见管辂，管辂道：“北边坐人，是北斗，南边坐人，是南斗。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凡人受胎，皆从南斗过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除了上面的传说外，相传大名鼎鼎的彭祖之所以能活到八百多岁，也是靠南斗六星分别度寿为之。

书卷中的稗官野史虽不可信，却反映了民间流行的“南斗主生，北斗主死”的说法，晋代葛洪在创造道教神仙体系时就吸纳了上述传说而将南斗六星神格化，使之成为司命主寿的六位星君。《上清经》云：南斗六星，第一天府宫，为司命星君；第二天相宫，为司禄星君；第三天梁宫，为延寿星君；第四天同宫，为益算星君；第五天枢宫，为度厄星君；第六天机宫，为上生星君，总称六司星君。因南斗专掌生存，故民间又将祭祀南斗星君的神庙称为“延寿司”。

在无锡崇安区的市井之中，就曾经有这样一座香火鼎盛的延寿司殿，当地的道人也称其为斗宫。《中国道教诸神》《图说寿文化》等书讲南斗道场时都单单只提到了无锡南斗星君庙，言其“很有名”。古人多云吴地奉五通，信仰颇具地方神特色，除了佛寺道观之外，还有一种祭祀本土神祇的庙宇，如东岳庙、张中丞庙、寺山老爷庙等，虽也有道士管业，但与专业道观又有区别，延寿司殿也是其中之一。因此，这座延寿司殿有两个很具有无锡地方民俗特色的奇妙之处。

酒仙神诞拜南斗

这第一奇是“酒仙神诞拜南斗”。每年农历九月初一是南斗星君神诞，也是世人最宜求寿的时辰，各地百姓都会扶老携幼向南斗星君祈福。不过令人费解的是，无锡的延寿司殿庙会却不是这一天，而是每年农历八月十八的酒仙神诞，故而延寿司殿又称为酒仙殿。实际上，放眼全国也只有无锡人把南斗星君作为酿酒业的供奉之神，以至于许多老无锡也误认为酒仙殿和延寿司殿是两个“门面”。相传延寿司殿附近有一口枯井，一日南斗星君路过此处，却从井中嗅出一股酒香，便点化此井，令泉水涌出，邑人据此井酿酒，果然滋味无穷，遂以酒仙神诞纪之。

传说毕竟是传说，从无锡走出去的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道出了其中原委：“延寿司殿供奉的是主管人寿命的南斗星君麾下神祇。此地是酿酒业员工的会所。我家在重庆时，曾经寄居無锡同乡会，那是无锡旅渝铁匠的会所；据他们告知，冶工、铁匠在故乡的会所，也在延寿司殿。”也就是说延寿司殿除了祭祀南斗以外，还是清代无锡酒业等行会的公所。据《咸淳毗陵志》记载，南宋咸淳年间，无锡便已设置了酒务官员，监管酒类的生产和流通。这些情况都向我们显示了无锡古代酿酒业的发达。

实际上，据无锡地方文史专家徐志钧老师介绍，无锡传统的地方神庙背后，往往都有着商家的经济支持，互惠互利，如府城隍行庙就是米业会所。这些商业行会供奉支持的神庙，经常会在庙会时开展“赛会”，如每年端午，各行会会以神庙为单位，组织赛龙舟大会，各队均以不同颜色着衣饰船，其中延寿司殿乃是五色衣五色船，体现出延寿司殿可能是五家行会共同的会所，也侧面印证了许倬云的回忆。而诸多赛会之中，尤以农历三月廿八的“八庙贺东岳”最为盛大，并从另一个角度体现出无锡本地南斗信仰中的第二个奇妙之处。

星宸大神贺东岳

这第二奇是“星宸大神贺东岳”。东岳信仰是一种全国性民间信仰，据记载，明代以后，江南各地在三月半前后普遍会开展迎东岳神会。清代苏州文人龚炜《巢林笔谈》载曰：“三月廿八，俗称岱诞，各乡之神朝于岱庙。”这里所说的岱庙就是东岳大帝行宫。在浙江沿海一带，也流行这种活动，三月半时，乡民抬出菩萨袍冠前往东岳宫游行，称“迎袍会”。而从清朝初年开始的无锡东岳赛会，在规模上同样不遑多让。其时，城中延寿司殿、张玄庵、南水仙庙、延圣殿等八庙供奉之神，都会被抬到惠山朝贺东岳庙，俗称“老八谢”。唯有张中丞庙，因邻近东岳不用出会，专司迎送，人称“勿出会格大老爷”。赛会之时，随延寿司殿来的许愿乡民，会身穿囚衣，随着一头装饰成南斗星君坐骑“白毛仙牛”的大水牛，前往朝贺，很有看点。

不过，各地的东岳赛会中，很少有传统的道教神君参与。唯有无锡，将南斗星君抬出朝贺东岳。要知道，延寿司殿虽然不是传统类型的道观，但也属于道教神庙。而从道教意义上来说，延寿司殿的南斗星君是属于日月星宸诸神的大神，仅次于三清四御五星，系七曜之一，而东岳大帝在道教神仙体系中不过是十方诸天尊中“级别”较低的一位。张玄庵的张渤、南水仙庙的王其勤等被抬去朝贺东岳还算说得过去，但让星宸大神朝拜小仙，也算是无锡独有的风俗了。究其原因，主要还是无锡乡民受《封神演义》的影响，将东岳大帝传说为黄飞虎，而将南斗星座视为黄飞虎义弟周纪使然。

所以说，南斗星君其实才是无锡民间神祇中地位最高的一位，在全国各地也普遍受到祭祀，这也是为何道教文化典籍总是无视无锡其他神庙，却对延寿司殿青睐有加的原因。据说，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就曾在故都雍城建南斗、北斗庙。此后，很多王朝都把祭祀北斗、南斗列为国家祭典，有时帝王还要亲自祭拜。无锡的这座南斗庙自然也得到了历代帝王的垂青，有说延寿司殿本来就是为便于康熙南巡祭祀，而将东门外的原韩将军庙改建而成，康熙皇帝更是手书“光耀南天”匾额，赐予此庙，延寿司殿的地位可见一斑。如此看来，旧时无锡人把南斗星君当作“老八谢”抬去朝贺东岳大帝神诞，着实有点“不敬”的味道了。

延寿司殿今何在

延寿司殿在无锡城中的具体位置，一说是在北禅寺巷内，一说是在东大街，实际是在今天东门附近的长庆路上。据长庆路老居民回忆，延寿司殿位于这条老街74号至80号一带，殿中曾拥有全城最大的神庙戏台及造型多样的二十八宿神像，规模宏大，楹联众多，香火甚旺。每逢神诞，皆有乡民前来守夜，城中各庙也会来此赛会。清代本埠文人窦镇《师竹庐联话》便记载了其中一对祈福联：“ 分野纪畴人，揆扬壁府奎文荫兹吴会；幽宗隆秩祀，调燮箕风毕雨惠畅黎元。”

可惜到了民国时期，延寿司殿已经逐渐衰败，真正成了“勿出会格大老爷”。先是遭军阀驻军将联匾之属破坏殆尽，继而又被政府拆毁神像，征用为无锡县警察局城东分署，成为了审讯、关押人犯的场所。解放后更是无奈地接受了被逐步拆除的命运，其中一部分房屋被辟为民居，所残存者仅余原戏台的几个石框而已。

无独有偶，更为古人所乐道，视为“帝星”的北斗星，其命运比之南斗星也好不到哪去。被誉为中国最著名的山东枣庄北斗庙，同样也在民国年间被焚毁。但是，鉴于北斗星更高的知名度，北斗神庙比之南斗神庙分布更广，一直受到祭拜。而南斗神庙在大陆则已几无所闻，只有在我国台湾、印尼还残存几炷香火。故而无锡的这座南斗星君庙遗迹尤显珍贵，几乎成了道家谈南斗时必提之道场，可以说是无锡地区唯一具有全国性影响的地方神庙。时至今日，枣庄龙头居民仍在纷纷建言，要求重建北斗庙，而无锡的南斗庙却已如贬谪人间的醉仙，彻底湮没在了市井之中，渐渐不为人知。

值得一提的是这座南斗星君庙的一部分在解放后曾被改建为无锡传染病医院，多年以来救死扶伤、着手成春，不知这是不是“南斗注生”传说的当代注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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