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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年夜

时间:2022-06-10 16:00:03  浏览次数:

雪把房子弄得矮胖矮胖的,一串子脚印走近了猪圈,猪还在睡觉呢,金凤就呵呵呵地把它叫醒了,猪眼裂开一条缝,雪亮的光里,一些食物哗哗着奔进槽里,蒸腾的热浪里荡漾着难以抗拒的诱惑,今天是个啥日子啊,猪疑惑地想着,长长的大嘴在猪槽里欢快地舞动。

今天是个啥日子啊?猪拖着装满食物的肚子,肥胖地跟着金凤,细碎的脚印如落了一地的麻雀。它忧郁地望望白雪包裹的树枝,忍不住放了一个屁,萝卜土豆的气味霎时在空中奔跑,不好意思哦,它摇了摇尾巴,看见红红的对联撞进眼里。上联是春满人间百花吐艳,下联是福临小院四季常安。哦,过年了。这个对联是印刷的,像过日子一样呆板,一点也没有手写的好看。往年过年的对联都是年生写。柳镇对联写得最好的是年生。腊月二十五六,年生在门前摆了一张桌子,红纸墨汁,写好的对联铺了一地,如生了一片红云,年生手握毛笔,在众人的围观里,像一个舞剑的孤独的侠客。年生写对联不收费,有时候连红纸都是自己买的,人们除了叫好,也送些核桃花生,大方一些的,提一条好猫烟或一瓶西凤酒。年生在每副对联的末端都署上“年生书”。大年三十下午,该写的对联全写完了,年生抽着烟,走在村里,一家一家地念贴在门上的对联。有时会自己对自己说,这个字没写好,像泼妇骂街。也会说,这个撇太难看,像鸟拉屎。但今年不见年生背着手念对联了。年生哪里去了呢?雪地里的脚印乱糟糟地,像一群慌乱的麻雀。猪舍也贴了艳艳的对联,五畜兴旺,五谷丰登。那字看着别扭,像是一坨一坨硬挤出来的屎。猪甚觉不满,这字难看也就罢了,内容也不好,猪怎么会是五畜呢,给金凤说一声吧,免得柳镇的人说我没文化。走到门口,墙角鸡的住所没有贴对联,看来在金凤的内心,自己的地位比那些只会下蛋和打鸣的鸡们,不知要高出多少个档次呢。主人,谢谢你啊。猪走到门口,听见金凤一个人在房间里说话。

金凤抱着一个相框,她的泪水溅到他的脸上。他的脸被压成了一张薄薄的纸,镶嵌在两片玻璃之间。他不是年生么,怎么会隐在玻璃后?猪哼了几哼,见金凤不作答,便依偎在金凤脚旁,听金凤和相框里的人说话。

金凤说,年生,你去年过年的时候丢的,我就是去了一趟厕所,回来你就不见了。今年都一年了。你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过年了你也不回家啊。

年生的目光从相框里伸出去,越伸越长,爬到了大门外被大雪覆盖的麦子地,麦子地旁是一条长年喧嚣的河,河边那条水泥路越过镇政府,连接了县城,就一路北上,直达产煤大县店头。年生走到张着大嘴的井口。大嘴吞了他。坐吊罐车到了地下一千米的深处。浑浊的水淹到腰部,恍惚如到了地心,年生心中颤颤的,莫非到了传说中的地府,阎王就住在这个幽暗的深处吗?水面上摇曳着黑魆魆的人影,耳朵里充盈着如雷的心跳。连杀一只鸡都恐惧的年生,在地下一千米的深处,完成了他作为掘进工的惊险一跃。

这是你写的诗吗?金凤展开那张揉皱的报纸。副刊上登着年生在黑暗的地心里写的一首诗。

我们来到地心,更靠近传说中地府所在的地方走下井口的瞬间,就走过了生死的界限矿灯点燃的刹那,就点燃了阳光和希望

年生拉屎的时候发现了这张黑乎乎的报纸。如在煤层里觅到了亮光,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抹去名字上掩盖的煤尘,天啊,署名真的是年生,他高兴得连屎都拉不出了。他不知道读了几遍。越读越觉得好。就用煤块擦屁股。屁股火辣辣地。他珍藏着这张印着自己名字的报纸。他给矿工朗诵自己的诗。他的声音在幽深的巷道里像是轰隆隆的掘进机。

你知道在地下一千米朗诵诗的感觉吗?年生问。

金凤摇摇头。我没有下过煤矿,想象不来。

神奇得很,你感觉自己像个幽灵,像一个飘荡在黑暗之渊的幽灵。那个炮一直没有响,建华要去,我不让他去,他才十九岁啊。我走到炮的跟前,踢了一脚,说,狗日的,你还装哑巴呢。炮就轰地响了。狗日的跟我开玩笑呢。

金凤擦着眼睛说,年生啊,你为啥要去煤矿啊,咱柳镇每年都在煤矿死十几个人,你看看,凡是去煤矿的,都少胳膊短腿的,有几个是浑全的啊。

年生笑了,很苦涩地,皱纹向耳边裂开,脸上如爬了一个蜘蛛。他说,煤矿挣钱多啊,一个月抵我在地里干好几年呢。金凤说,不去煤矿不行吗?咱们把庄稼种好,弄些木耳,也可以过活啊。年生说,本子结婚要花钱,不趁着年轻多挣些钱,啥时候能摘掉穷帽子?金凤说,煤矿上太危险了,每年都死人。年生说,哪能那么凑巧呢,我死不了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寻找光明。金凤说,应该让黑夜给你一双猫一样的眼睛,那样你就能在黑夜里看得见光亮。年生说,你简直就是一个诗人。金凤就很骄傲地把头靠在年生的肩头。

她觉得年生某个时候会突然站在门口。过年呢,他能不回家?金凤在灶房里刮土豆皮,在锅里煮腊肉,在门上贴对联。他是过年生的,过年了他自然会回家。

年生再次给金凤读自己写的诗的时候,他的一条胳膊已经炸断了。他对金凤说,我的胳膊炸断了。一条胳膊赔五万,值了。比往年还涨了呢。往年死一个人赔三十万,今年赔五十万。人命价涨了。我几辈子都挣不了那么多钱。年生有些感叹有些遗憾。那只被炸断的胳膊淹没在乌黑的煤里,金凤见他的时候,他左边垂着空空的衣袖,人整个儿血糊糊的。跟我回家吧。金凤摸着他的脸。我点了十几架木耳,屋前屋后都是,今年木耳三十多块钱一斤,能收入一万多块呢。年生的右手动了动,她把那只胳膊紧紧抱在怀里。年生拖着一只空空的衣袖,如招展的旗帜,风一吹,呼啦啦地响。我废了。年生右手抓着她的手,不过,矿上答应赔偿五万块呢,值了。有了钱,可以盖二层楼,可以给本子结婚。金凤捂住了年生的嘴。金凤说,你傻呀,五万块能买一只胳膊吗?年生说,你傻啊,一条胳膊卖五万块,谁的胳膊能值那么多钱。金凤说,你哪里都不要去了,就待在家里。金凤把他的头搂在怀里。他蓬乱的头发小猪一样在胸前拱动。她心里叹息道,天呀,人没有了胳膊就像鸟儿没有了翅膀鱼没有了尾巴,那该如何过活。年生说,我在医院醒来就不见我的胳膊了,它到底去哪儿了啊。我对不起它啊,它长在我身上,一天福也没享,最后还被炸成了煤一样的疙瘩。年生在金凤怀里凶恶地哭着,泪水响亮。金凤抚着年生乱蓬蓬的头发,闻到了空气里弥漫着腥臭的炸药味。她看见砰地巨响,房屋摇晃着,一条胳膊在空中飞舞,血红的煤屑纷纷扬扬。我的魂丢了。他还在煤矿的巷道里。他再也回不来了。年生不停地说。金凤说,明早让妈给你叫叫。叫上一周魂就回来了。年生说,他躲在一千多米的地下了,他害怕,他真回不来了。金凤按摩着他的头说,妈给你叫叫就回来了。年生说,真的吗?金凤说,当然是真的。金凤解开衣襟,跳出了硕大的乳房。她把乳房贴在年生的脸上,年生的泪水沿着乳房无声地流淌。金凤擦擦眼睛,把鼓鼓的乳头塞进年生的嘴里。年生噙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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