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的摇滚

一

吴为成植物人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当时我正在吃西瓜，等我接完弟弟的电话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中的西瓜掉地板上了。妻子嘟囔了一句，我半天没说一句话。房子里静悄悄的，整个世界都似乎静下来了。我想，我应该去看一下吴为，或者给他的家人一点安慰也好。

吴为是我的同学，初中时辍学了。我觉得他如果好好上学，考不上北大与清华也能考上好一点儿的大学。记得那时候，他经常逃学，不是去偷学校旁果园里的果子，就是去河里耍水，河里有很多沙坑，曾淹死过人，可他一点儿也不怕。我不太清楚，他为什么老在教室里呆不住呢？老师布置的作业似乎与他无关，那样子像是学校外面有好玩的东西逗引他。快到考试的时候，他才会安静几天，认真地学习，甚至晚上也不睡觉。他的数学经常考一百分，这真让我们感到惊奇。由于他考试成绩好，老师对他的不守纪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有的同学提意见，老师说，你们天天玩能考吴为那样的成绩，你们就玩吧！但是我们都不敢玩，我们好好地学习都考不了一百分。

吴为辍学后也不好好干农活，在家里放了一段时间羊，经常挑唆公羊顶架，还放丢了几只。吴为的爸爸是个老实沉默的人，根本管不了他，只是发恨他不争气。后来发生了在村子里打架的事情，吴为他爸生怕吴为惹出更大的乱子来，就将吴为交给了吴为的叔叔。吴为的叔叔从部队转业后，成了我们那个县的副县长，他给吴为在县自来水公司找了一份工作，吴为就开始挣工资了。

那时吴为一个月挣四十五块钱，虽然工资不高，但从他的穿着花销上看，显得真是阔绰。我刚上高中，吴为经常来学校看望我，头发上打着摩丝油光发亮，皮鞋黑亮，一粒尘土都没有，最惹眼的是他屁股下面的摩托车，在他的胯下像没有刹车一样，一跨上去，屁股后一股烟，突——地一下就飞出去了，老让我担心。每次他骑摩托车进校园，音响开得好大，是崔健的《一无所有》，那时候特流行崔健的歌，似乎年轻人不会唱崔健的歌就等于落伍。我虽然五音不全，但也喜欢崔健，喜欢他那种歇斯底里的嘶喊，也经常在没人的地方吼一句：“我曾经问个不休……”我就会唱这一句，而吴为几乎会唱崔健的每一首歌，声音很有磁性。我上初中时没有音乐老师，很多流行歌都是从吴为嘴里听到的。

说真的，那时候我真的羡慕吴为，不仅仅是他能唱好多崔健的歌，吴为高高的个头，抽烟的姿势，说话的口气，连打人的架式我都喜欢。尤其是他骑摩托车疾驰的样子更让我神往不已。我想吴为之所以能这样，是有了他叔叔这个靠山的原因，我常心里想，自己能有吴为那样的副县长叔叔就好了，可惜我的叔叔是个傻子，三十多岁了还经常与几个小孩子和尿泥玩。

吴为辍学前，我经常帮他抄作业，也许是这个原因，他对我特好。虽然我体弱个小，但因为吴为和我的关系，所以没有人敢欺侮我。有一段时间，似乎全国各地的学校都流行打群架，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后来我想是不是电影《少林寺》传播，或是武侠小说流行的原因。反正打群架像一场旋风一样，到处乱窜。吴为经常打群架，有一阵子架打得很凶，有时在校园一角的背阴处，有时在校外的麦田里，打架的人分成各种派系，每天大家的书包里都装着各类自制的兵器，来学校似乎就准备着打群架。我们瘦弱的学生都提心掉胆的，生怕不小心惹了哪一个。我记得那时候流行穿军装，那种大裤裆款式的，吴为就有一套，绿中发黄，他似乎非常珍爱，每次洗的时候，都会滴几滴蓝墨水。只要吴为一穿上大裤裆绿军装，我就知道他今天准是要打架了，他不惧任何一个人，包括比我们年龄大的高年级的学生。

有一天，吴为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把军刺，听说是一把日本人的军刀，他说要砍一个人的狗头，而且要把这个人的头颅当尿罐子用，我看他怒气满脸的样子，没敢劝他。我知道他想砍谁的头，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原因是语文老师勾引了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张丽丽。张丽丽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子，学习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兼语文课代表，语文老师经常以改作业为由叫张丽丽去他的办公室，这让全班同学感到愤怒，尤其是男生。每次张丽丽被语文老师叫走后，吴为的眼睛里都会充血，红得怕人。我印象中张丽丽每天早自习一个人在教室门前的树林带里朗读，声音好听极了，好些男生们假装专心地对着书读，故意走到她的身边，都想听她朗读课文的声音。我也听过，她念的是普通话，听说她妈妈以前是城里人，我想也许是跟她妈妈学的。平时张丽丽说的话跟我们一样，谁也不知道她会说普通话。不过，如果她平时说普通话或者在课堂上用普通话朗读或回答问题，我们一定会笑话她的。她只是一个人朗读时用普通话，这样，我们即使听到了，也没有笑话她的意思了，反而十分羡慕。张丽丽在课堂上很少回答问题。我一直觉得她有心思，但到底是什么心思，我也猜不出来。

有一回我忘了交作业，晚自习课上我敲开语文老师的办公室时发现了张丽丽，房子里的灯光十分幽暗，是红红的瓦数极低的那种台灯，有一点暖昧的气氛。语文老师的办公室用一块布帘隔开一分为二，后面是一张大床。语文老师收下了我的作业本，有些不耐烦地说，以后要按时交作业。我答应了一声，回头走的时候看到了躲在帘子后面的张丽丽的脚，张丽丽想来是要藏在帘子后的，却不小心让我看到了她的脚，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红绒布鞋，底子钉了胶皮底子，班里的女生大多都穿黑布鞋，只有她穿红色的。我有些不相信这是真事，但张丽丽的脚让我不得不相信同学们的传言。我想象了她与语文老师之间会发生的种种可能的事，越想心里越乱，越想越糊涂。最后，我还是不愿相信，这个师范毕业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老师能做出什么出轨的事。

我把我看到的事悄悄告诉给吴为后就后悔了，吴为先是怔了一下，进而就说要砍下语文老师这狗日的狗头。在没有实施砍头计划的时候，吴为就号召同学们集体罢课，要同学们在语文课时去操场玩。没想到课没罢成，吴为还被语文老师狠狠地揍了一顿。语文老师先是从吴为的书包里翻出了一本叫《少女之心》的手抄本书，然后将吴为推上讲台，要全班同学上来一人一口向吴为脸上吐唾沫。班里的同学谁也不愿意这样做，他气极了一脚就将吴为从讲台上踢了下来。吴为极快地翻身起来，我以为他要拼命的，但奇怪的是他忍住了。接着语文老师就挨着座位扇了全班同学一人一书本，他那样子像个武林高手，手法极快，让我们躲闪不及，有些女生抱住了头，一时整个教室人仰马翻，混乱不堪，唯一没有挨打的是张丽丽。我不知道语文老师是不是私下练过什么功夫，只是经常见他在操场里练习甩手臂，他的两个手臂可以同时逆向转动，我模仿了好长时间都不行，我不能一心二用，语文老师却能。当然，语文老师打我们的理由是我们传阅了《少女之心》。这本书不知吴为是从哪儿弄来的，他看完后首先让我看，我看了几行字就不敢往下看了，我也不知道这本书是不是全班都传阅过了，但这件事使我们每个人有口难辩，更使得吴为不敢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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