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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觉(外一篇)

时间:2022-06-11 19:14:01  浏览次数:

路灯一盏接一盏亮了,或许是一齐亮的,没人特别留意。我回到建安小区三号楼下,把摩托车推进小车库,锁门,忽听有人喊,哎!肖……肖诗人!中间夹杂着重重的咳嗽声。扭头发现老槐树下坐着老汉儿,不是他连呼喘带咳嗽的话,你准以为那里仅是一团墨黑的空气。

大爷,天都黑透了,您老咋还不回家做饭呢?我关切地问。

老汉儿颤巍巍站起身,说,我在等你哩,想请你给西园开发区打个电话,让我那聋儿子雷四的回来一趟,这是他工头的手机号码。

老汉儿把一片火柴盒大小的香烟纸递给我。

我见过起码十多次,那位沉默寡言,爱拿眼睛扎人的黑汉子,不是老汉儿说明,谁会相信他那双招风耳仅仅是摆设呢?

乌云密布,四空连个针尖似的星星也没有,我怕老汉儿跌倒,忙上前搀扶他。走进楼道口,我使劲跺一下脚,声控灯亮了。

有位四十岁左右的络腮胡男人正在上楼,回头看看我俩,一脸鄙夷,好像瞥见一对怪物。络腮胡住四楼,就在我家脚下,我认识他,他当然也认识我,却从未说过一句话。这就是城市,邻居不说话,对门不知姓甚名谁,有那走得近的,反遭白眼,好像,猫给老鼠拜年,属大逆不道之举。

我是三年前从一个小县城搬到市里来的,不料同单元楼内居住十户,竟然连一个可以拉话的人也没有,外单元乃至外幢楼里的人更无接近的可能,人与人之间俨然隔着堵高墙,高墙林立,鳞次栉比,比住监狱强不到哪儿去。

刚搬来时,有天上午十一点多,我去邮局寄信回来,走进楼道口,见两位老太太正坐在马扎上闲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喊了声,爷爷!我没当回事,低头往里走。才上三个台阶,听到其中一位老太太说,喂!孩子问你好呢!

我忙不迭地退回来,脸红脖子粗地解释道,对不起,我、我以为……

没关系,老太太宽厚地笑一下说,小姑娘是二楼的,有点弱智,见到上年纪的就追着喊爷爷叫奶奶。

这之后但逢上下楼,我都支着耳朵,准备迎接那一声问候,可小姑娘也怪,只是歪了头盯着我瞧,不吐只言片字。你好?小姑娘。我主动打招呼。小姑娘皱眉思索一下,说,我妈不让我跟外人说话。我恍然大悟,原来进市里后,少了邻里之间的问候,那一声声简短话语里所蕴涵的温情。我甚至担心,长久听不到问候声,听觉会不会变得迟钝?之后见到那个小姑娘时,我总要问声好。你好?小姑娘。听不到回答。小姑娘,你好?仍然听不到回答……

终于有一天,小姑娘说话了。小姑娘说,爷爷好。

我忙不迭地说,小姑娘好!吃饭了吗?而后不无好奇地问,你妈不是不让你跟外人说话吗?

是的,可我妈让我跟你说话。

为什么?我问。我妈说,那个爷爷脑萎缩,老年痴呆,爱说胡话。小姑娘的回答,让我缄口无语,没话说了。

在乡随乡,进城随城,日复日月复月,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久了,我也养成了目不斜视,挺胸昂首,大大咧咧出来进去的习惯。有天下午四点多钟,我从外面回来,放摩托车,锁车库门,上楼时,听到有男声说,哎!我继续上楼。又听到,哎!哎!哎!我没当回事。喊老婆才哎呢,老婆喊自己男人有时也哎,哎字蕴涵着亲昵的味道。上到五楼,开门进屋,坐下又站起,有点心神不宁。我在想,那家女人瘫痪在床,他在门口哎谁呢?我下到三楼,见左户五号(我们这栋旧楼是一层两户)房门大开,那个男人正吭哧吭哧往外挪一个老式冰箱。我问,需要帮忙吗?他说,当然,冰箱不制冷了,得送去修理,冰箱太大,我一个人还真弄不到楼下去。我又问,方才,你是在喊我吗?他说,是啊,这会儿也见不到别人哟!我帮他把冰箱抬下楼,装在人力三轮车上,临了说,以后有事只管喊我,我姓肖。

还是那年,炎夏,有天上午将近十二点,我放好摩托车往楼口走,一个女声说,回来啦?四望无人,我噢一声,紧忙递上笑脸。对方白我一眼,扭过头,露出捂在耳朵上的银白色TCL手机,回来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胆儿肥了吧!我继续笑,笑自己的神经质、反应迅捷。

午休后,我把空调关了,为了省电。屋里的气温迅速升高,闷热如同蒸笼。我想去公园看书,那里有一片槐林,浓荫罩地,比较凉爽。刚出楼道口,听到一个男人很大声地说,嗨!天儿他妈真热,能把人热死!四望无人,我紧忙回应,四十一度呢,明儿就降下来了,说有中雨。尽头那间车库内传出话来,嫌热钻恒温棺里!我快步走开,汗如雨下。

有时,我真想学天空那只孤雁,嘎!嘎!亮几嗓子。词典里说,城市是人口密集的地方,可否篡改一下:无数只孤雁散落的地方,就是城市?

老汉儿租住在我家左边那套小房子将近一年了,每天都掂个马扎在单元门外这棵老槐树下垂手打坐,偶尔在院子里走走,整个人显得轻飘飘的,像枚被微风吹动的枯叶。他也是从下边县来的,和我一样有着逢人就想打招呼的习惯,每每想说话,怕讨没趣似的,动几下嘴,假装咳嗽或仰脸看天气,我都替他感到憋屈、难受。

单元门里左侧有我的专用信箱,遇有稿酬通知单时,邮递员懒得上楼,往往要亮一嗓子,肖诗人!有您的汇单!老汉儿可能觉得这名字很奇特,一下就记牢了。一开始不大熟悉时,他见到我总是嘿嘿直乐,我也冲他嘿嘿乐,嘿嘿多了他才放心大胆地喊肖诗人,每当这三个字出口,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居然泛出轻微的含有绒刺儿的笑意,令我一头雾水,抑制不住自问,他喊出的是笑死人,还是肖死人呢?

有段时间老汉儿不再露面,出于好奇,我向门岗老李头打听,得知老汉儿遭车撞腰椎骨折,住院了。一个多月前再见到老汉儿,发现他更瘦弱苍白了,举步维艰。

是个傍晚,我从复兴市场出来,骑到半路,见老汉儿一手提个小竹篮,另只手拄根槐木棍,一步迈不出半个脚板地拼命挪动在昏黄的人行道上,不由心生怜悯,停下来问,大爷,您去买菜吗?老汉儿怔愣一下,噢,买菜!您走这么慢,到菜市场,人家也收摊了,要么,我带您跑一趟?那根拐棍率先摇头晃脑起来,我、我可不敢坐那玩意儿,会闪下去的。爽利我替你买吧!老汉儿盯几眼我的摩托车,说,那敢情好!打那以后,我就成了老汉儿的小跑腿儿,把他需要外出采买的米面油酱醋盐生肉鲜菜等全包揽了。

我家四的上初二那年春连发几天高烧,就成了聋子。老汉儿一手掂马扎,一手紧抓我的胳膊,边上台阶边说话。四的排行四,是他上面有三个叔伯哥,我就只有四的一个儿子,要有个闺女就好了,可惜没有。

你家四的听不到指令,在工地咋干活哟?我问。

工头给他递条子呗!四的聋归聋,砌抹技术没得挑,到哪队上都是块香饽饽。老汉儿不无得意地说。

我的好奇心是在一瞬间产生的,想直接去工地见识一下聋子作业的情景。日出,日落,日复一日平淡无奇,创作的欲望在这波澜不惊的氛围中逐渐淡化了。我曾向老汉儿打听过他们村里近年来非正常死亡的事例,意图不外乎多掌握些素材,以便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让文字的蝌蚪在清澈见底的活水中游动起来。聋子也能当匠人?稀奇,罕见,闻所未闻,或许,真能触发一星儿灵感呢。

您老想给四的说些啥?明个儿我抽空去给他递条子。

老汉儿停下,从上衣口袋又摸出一片香烟纸,这是他们队的地址,工头叫胡大山,四的衣兜里有现成的纸笔,你找到他再写不迟,让他麻利回来一趟,有要事。

上到五楼,老汉儿掏出钥匙,边拧暗锁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那辆摩托车声音挺大的,像俺村胡轩早年间那辆黑铁驴(四冲程摩托车)。

老汉儿挪进门,摸索着摁亮那盏昏黄的低度灯泡,见我仍呆愣在门外,招招手说,来!到这屋来!你不是爱听稀罕事儿吗?我给你讲段儿。

我一听来了兴致,越稀罕越好,最好是您老熟悉的身边的事情。

老汉儿说,那是,铁定熟悉、稀罕,我给你讲段胡家爷们儿的故事

我坐在那张不知从哪儿拣来的,好几处起翘的破烂饭桌前,顺手择起了中午我给老汉儿捎回的一小捆韭菜。这一听,半个小时就过去了。

您老咋知道这么多?并且扯起一件事来,跟说汉书似的,包袱加悬念,头头是道。我发自内心夸赞道。

老汉儿笑眯了眼,耳朵好使,脑瓜儿管用呗!比如在老家,一听“个大个大个个个儿大!”的叫声,我就知道哪只鸡下蛋了。再比如你还在街上,我就知道你回来了,咋回事?你那辆摩托车声音特别,嗵嗵嗵嗵嗵!喇叭哇哇的像孩子在哭,也怪特别,有记号在我脑瓜儿里刻着呐。还有,人的声音也有记号,一听就能听出是谁。

没想到西园开发区那么远,骑摩托车跑三十多分钟才到,打听十多个人,总算问到了胡大山那队的作业场地。

场地外围的墙头是用红砖干垒起来的,人来高,干垒是为了拆墙省事吧?这些砖,最终会砌进摩天大楼。

一位白胡子老头从豁口旁那间简易房走出来,瞪眼瞅我。这位同志,您有事?

这是胡大山的工地吗?

老头点点头,你找大山?他不在,有事跟我说,我是看工地的,这工地的二工头也是我,我姓胡名轩,胡大山是我儿子。

我仔细打量他一番,果然如老汉儿所说,胡轩是个瘦筋寡力的老头,瘦得就像一小把干柴。我找雷四的,您是胡轩老爹吧?我听说过您。

是“雷管”告诉你的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家伙准把我编派成土匪、恶霸、叛徒、特务、中国头号坏蛋了。

老汉儿没贬低你,反倒夸你能力大,村一把手一干就是三十几年。

那是事实,谁也篡改不了,不过,他恨我可是恨得牙痒痒呢,老跟我顶牛,简直就是根“雷管”,一点就炸,我呢,惹不起躲得起,绕着走……现下他不敢跟我耍横使邪了,这不,那么多工地都不要雷四的,不是我强逼着大山就范,雷四的还在街头拾破烂呐!

胡轩打问老汉儿的健康状况,我说蛮精神的,尤其听觉,挺好。

我往作业地点走,听到胡轩在背后嘟囔了这样一句话,神经病人的听觉都挺好。

雷四的正在四楼脚手架上忙活。我见过的施工拦网多了,唯独对眼前的拦网担忧起来,主要是那拦网太破旧,洞眼尺把大,有的地方绳子断了,绳头随风忽悠着,令人揪心。雷四的像只黑蜘蛛在半空忽悠来忽悠去,一旦晕厥失足的话,会不会从破洞溅出来?

收工啦!有人发一声喊,四下里铲刀的敲打声连同插科打诨的嬉闹声倏忽走散。雷四的仍在手忙脚乱地砌砖。有个人找了块鸡蛋大的土坷垃,铆足劲儿朝上面扔去。

雷四的下来后,自顾蹲在沙堆旁专心致志地擦抹那把旧铲刀。我拍一下他的肩膀,他惊喜地站起身。咦!这不是邻居大哥吗?你咋来啦?找我有事?他从上衣口袋掏出纸条和一截铅笔递给我。

雷四的看罢条子,嘟囔道,真是树老根多,人老事多,老让人捎信,老说有这要事有那要事,末了净是些鸡毛蒜皮。

他扭脸看看别处,目光收回来后,居然咕嘟了嘴,懒得再说话,那把铲刀从左手传到右手,又从右手传到左手,递哪儿都不合适似的,脚也在不安分地蠕动,尤其右脚那只探头探脑的蒜瓣样的大脚拇指,连带整只破船,直往沙窝里拱。

昨晚老汉儿絮叨过他家的苦难史。老婆生下雷四的第二天就大出血没了,儿子是吃百家奶活下来的……唉!老汉儿懊悔得直拍脑壳,都怪自个儿小性儿,忒小性儿了!那正是生产队时期,家家缺钱,饭能吃个半饱就不孬了。有天傍晚四的从学校回来倒头就睡,第二天拎起来一条儿,撂下还是一条儿,昏睡三天后,我才慌了神儿,跑后街赤脚医生家给孩子赊药,只赊了几片地霉素。事后赤脚医生埋怨我说,再拿几片安乃近就好了。老汉儿说不光因为四的聋,还因为自个儿肝炎、肺结核、哮喘、胸膜炎,是个老病秧子,硬是把大事给耽搁了,四的至今还是一条儿,光棍一条儿。四的下建筑队每年少说也挣万把块,转手就丢进医院了,光我这次遭车撞,就花费九千多块……

城市里好多鞋七成新就扔掉了,雷四的咋不拣一双好一点的呢?看他脏兮兮的裤褂,比任何人都邋遢,我揣摩他可能随身穿习惯了,懒得换,又可能听不到一句嘲笑,觉得破衣烂鞋更能体现劳动者本色,才胡乱将就的吧?聋子的世界无疑是安宁的,因为失去听觉,反倒意外地获得了好多正常人享受不到的幸福,算是上天对他的补偿吧。

突然听到胡轩在大锅旁翘着嗓子喊叫,麻利点,一点半准时上工!

我摆摆手,示意放行。雷四的得到大赦令似的,趿拉趿拉跑走了。原来他的故意冷场,是为下一步的喂肠子做暗示。我为自己的迟钝汗颜起来。

夜里九点多,我正在写东西,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敲门声。这谁哟,放着有门铃不摁,穷敲啥?还这么用力?我打开门,有火却没法发了,原来是片警老于,为老汉儿被摩托车撞翻那个悬案而来。

老于说,雷老汉儿出事那晚,你有没有骑摩托车从外面回来?

老于又说,雷老汉儿是摸黑在小区大门里边转悠着等他儿子回来那当口被撞的。那辆摩托车撞人后跑得更快,进了小区。雷老汉儿说你的摩托车响声也很大……

见我不想多说话,老于不再多问。

老于临出门时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有人看见,肇事者就难逃其咎!

我没吭声,脑门子里那团火越燃越烈。原来,老汉儿让雷四的回来,是去派出所报案,追究我这个疑似肇事者的。

不可思议的事情半月前就冒头了,老汉儿老是指派我买这买那,却不问价格高低,花费多少。我几次想给他报菜价,都忍住了,揣摩老汉儿可能手头紧。有天傍黑儿我下班回来,老汉儿说他馋熟肉了,想吃软口的猪肺,让我去“满城香熟食店”买一斤,仍不给钱。之后每隔三天就让我去买猪肺,老不提钱,好像我是儿子,就该孝敬他。不过,我记着暗账呢,累计一百四十多块了。前天傍晚,我把青椒、西红柿和猪肺递给老汉儿,以旁敲侧击的方式问,你儿子不是在市郊干活吗,咋老不见他回来?老汉儿说,回来好做啥,指望他起早贪晚砌砖赶些计件活儿,填我住院捣下的窟窿呐!前天刚说罢不让儿子回来,昨天傍黑又急着让儿子回来,说明老汉儿下定决心要朝我发难了。

夜里,我仿佛躺在热鏊子上,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小区里有二十几辆摩托车进出,为什么不怀疑别人,单单讹上我呢?都说沾边粘,沾边粘,我不过和老汉儿走得近了些,嘘寒问暖多了些,居然被粘上了。好像我是个软柿子,一捏就烂。这才是,疑心生暗鬼。或许,横眉冷对,打死也不说一句客套话,暗鬼会不驱自灭……

次日吃罢早饭,我趾高气扬走出楼道口,去开车库门,耳孔里似有粗重的呼噜声,却少了惯常的那声“哎”。我朝老槐树那边瞥一眼,老汉儿正好也瞥我一眼,像抛过来两根锥子,嘴唇紧闭着,像一扇门上了锁。

老李头回老家探亲了,替他值班的胖嫂说,老李头侄子结婚,让他帮忙操办,请了四天假。

上班路上,我像两年前刚搬过来时一样,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丢失了什么。

红灯亮,我停在斑马线这边,一些往事突然涌现于脑海,忍不住笑出了声,身旁几个人齐刷刷扭过脸来,像有人喊了声向右看齐的口令。

隔两天下午去上班,路过门岗房时,见老李头在,我拐进去,将一腔愤懑悉数抖搂了出来。之所以找老李头诉冤,皆因他是唯一的人证,老汉儿被摩托车撞翻那晚,老李头来找我借《三国演义》,侃一通大天才走,我送他到楼下,又陪他往门岗房走,想出去散会儿步,我俩正巧瞥见雷四的在大门外招手拦出租车,然后抱老汉儿上车。出租车甩一股白色臭气跑远了,老李头还在晃脑袋,嘴里嘟囔着,老汉儿吝啬得连一根针也要捡起,咋舍得打的了?

夜里,老李头来递回话,未及开口先发笑,都怪你,对老汉儿太好了,给他捎带买东西就捎带吧,连钱也不要,城市人个个铁面、冷血,少有你这个样子的,老汉儿以为你作贼心虚,在赎罪、将功补过。

我说,他不说给钱,我好意思撵着要?没事做件好事,不想倒做出不是来啦!老汉儿老得快散架了,疑心倒见长,听觉也见长,比尖鼻子猎犬的听觉都灵!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嘛!老李头在玻璃缸内摁灭那只迎宾烟屁股,如释重负地说,他不信别人,能不相信我这个同县乡党?起先他还气冲牛斗,听了我的证词,呆愣一会儿,冷不丁抽起了自个儿耳光,说他好不该忘了,你,还有我大李,都是打乡下出来的,蜕几层皮,蜕不掉憨厚味儿不是?

老李头强拉硬扯,非要把我薅进左邻家,说咱俩毕竟年少老汉儿二十多岁,哪有晚辈让父辈难受的道理?

我说别把锅煮煳了,正熬玉米粥呢!改天,改天我铁定找老汉儿,解他宽心。

没事别作践别人,没事,也不能平白委屈自己呀。人与人之间的嫌隙太多了,就连误解也是那么一波三折、顺理成章。

早晨七点多我下楼匆忙往外走,没见到老汉儿。坐上公交车,到集合地点,我还在想,老汉儿是不是病了?以往七点前他就出来了,正赶上许多人匆匆忙忙出门。他曾说在家太憋闷,出来看看热闹,心情就畅快多了。我理解他所说的憋闷,约等于缺氧。也许,有人陪着说说话呼吸会顺畅些,可是没有,只有影子,怪物般不离不弃,走哪儿跟哪儿,陪他耳闻目睹好多怪话怪事,尔后由表入里,由彼及此,琢磨一桩桩一件件形形色色的事情,直至把早晨琢磨成黄昏,把微笑琢磨成嘲笑,把善举琢磨成居心叵测。呜呼!悲哉,哀哉!

十多天后,我从某海滨城市参加笔会回来,老汉儿已经搬走了。

老李头塞给我一百块钱,说是老汉儿留下的。

老汉儿搬哪儿了?我问。

西郊仙露村,那里紧挨西园开发区。老李头说。

老槐树下空空静静,我心里隐隐作疼,好像拔去一根刺。

金蛤蟆

耿老根耳不聋眼不花,吃饭依然用海碗,身体那叫结实。他种着六亩地,养着一群羊。地挨着河沿,他把羊撒进河套,不耽搁在上边做这忙那。

有一天,儿子耿青海开车回来,说:“爹,甭种地了,怪累人的。”

耿老根说:“不中,我忙惯了,闲下来会生病。”

儿子就笑:“城里那么多闲人,没见谁闲出病来。”

耿老根拗不过儿子,答应把地转让给邻居种。他身体虽好,毕竟上了年纪,再过一年就满七十岁,是该享几年清福了。

儿子又提出一个恳求,要把爹接到县城去。前不久儿子换了房子,四室两厅,双卫生间。娘十年前就去世了,爹一个人笨手笨脚做饭洗衣,怪凄凉的,青海早想把爹接过去了。

耿老根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到县城谁都眼生面不熟,不闷死才怪呢。”

儿子见没得商量,只好说:“您老再想想,哪天想通了,给我打电话。”

耿老根说:“除非不能动弹了,好腿好胳膊的我哪儿也不去!”

这之后,耿老根成了真正的羊倌。那群羊原本二十几只,到年底繁衍成了八十多只,跑在河套里,像一片会叫唤的雪球在滚动。

有人开玩笑说:“财迷!你个老财迷!歇下来骨头疼啊,还是筋痒痒?”

耿老根说:“俺家青海买房子还落饥荒呢,趁身子骨还硬朗,帮他几个呗。”

“你家青海都混成正局长了,欠债?鬼才相信。”

“他那局穷得叮当响,工资都发不全。”

“是吗?树挪死,人挪活,换个地方呗。”

耿老根对着手机把想法说了,儿子在他耳眼里哈哈大笑:“爹,哪有那么容易呀!再说了,我从底层做起,一步一步混到现在的位置,该安生了。”

耿老根却安生不下来,那群羊随着他的不安生越滚越大。

三年后,儿子如愿换了地方。

刚欢喜几个月,儿子被“双规”了。原因是,有个管儿子的贪官进去了,供出一大串行贿者,其中就有耿青海,他的罪证是一只金蛤蟆。

接罢儿媳妇打来的电话,耿老根出溜地上,直翻白眼。那只金蛤蟆,是他用卖羊的钱托青海三舅在西安淘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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