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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诗事

时间:2022-06-15 11:28:02  浏览次数:

在平江,这个湖南岳阳市下辖的县城,关于杜甫之死的思绪拥塞了大脑。

诗圣杜甫的死,时常听到有人提起,大家笑,笑罢又叹息。那个伟大的诗人,怎么就饿成了那个样子,竟然连饥饱都分不清了,牛肉好吃,就把自己生生给撑死了?说这些话的人,听这些话的人,自然都是没有经历过饥馑年代的,但他们这样说完全没有嘲笑的意思,恰恰是出自对苦难的一种恐慌式的探测与掩饰。同时,又觉得,这样的死法的确配得上杜甫那个忧国忧民的形象。就像李白一样,竟然是醉后捞月,溺水而亡,这似乎注定是李白那种浪漫人生无可替代的结局。

在平江反复想到杜甫之死,是因为我完全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一座杜甫墓祠。了解之后,更是惊讶,谁能想到,全国现在竟有八座杜甫墓祠。各种说法让杜甫之死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这和安徽当涂那座有定论的李白墓再次形成鲜明对比。杜甫,一个现实主义者,他的死终于让他有了某种超现实主义色彩。

这是给他的艰难人生留下一个逃逸的出口吗?

眼前是一面灰墙,前面站着几株绿色火焰似的柏树。入口只有一道窄门,上写:阐幽庵。看来这曾是一座僧舍。走近之后,天井的光垂下来,照亮一座墨绿色的大缸,里边青碧的水应该是积攒多日的雨。继续走,来到一间官厅,几张古老的木椅围成方形。每每看到这样的摆设,我都会想象古人如何坐在那里聊天。他们繁复宽大的衣襟会覆盖和摩擦着椅子,那场面和今天相当不同。墙壁上挂着一个块大的匾额,上书“学海流长”,是清代嘉庆学者张瓒昭所写。

伟大的诗,最终都会变成学问。艺术是灵动的风,而学问是在叩问和复现风的踪迹。有了踪迹的地图,可以让人们接近风的样态。

难道学问家是捕风者吗?我看是的。这就是我敬重学问家的原因,他们在神秘和现实之间,搭建着桥梁。

诗不但是风,还是高山冰雪,在点滴融化之后,流淌成了学问之河。

不知道张瓒昭写的时候出于何种考虑,但这样的想法,让我对文化与艺术的微妙之处,有所领悟。

从官厅出来,是浣花草堂,草这种质朴的植物,几乎成了杜甫的化身。人们想起杜甫的生活,似乎总不能离开那些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茅草。跨过草堂的阴影,终于看到了“杜文贞公祠”。这五个字是李锐所写,这位曾经做过毛泽东秘书的学者,正是平江人。平江这个位于湖南、湖北和江西三省交界的小地方,用“人文隆盛”去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来杜甫墓祠之前,先去参观了天岳书院,院门两侧镌刻石联“天经地纬、岳峙渊渟”,线条雄浑壮伟,让我印象极深。朋友说这是清代学者李元度所书。天岳书院跟岳麓书院在规制上基本一致,将教学、藏书和祭祀归为整体。天岳书院现在成了平江县第一中学的一部分,也算是文脉有所延续。

杜文贞公祠里坐着杜甫的塑像,初看似是青石质地,但细看之下,局部有金色,应该是铜像。也许是长期有烟火供奉,塑像显得有些灰暗。所幸不是那种彩塑,这种青灰色中透着金属的黄色,在象征意义上,正是属于杜甫的颜色。塑像呈现的杜甫干瘦,法令线明显,神色凝重。他右手端着一本书,眼睛却没看书,而是望着前方,好像还在忧虑。但那眼睛并不畏怯,有种坚定的力量,像是那金属的硬不容回避。我站在塑像面前,感受到了这种硬邦邦的力量,有些感动。我此前很少去感受杜甫内在的力量,注意力多停留在杜诗上,而忽视了那个人,但仔细想来,杜甫的那股韧性都在他的诗里。他不像李白,李白的力量是长啸在外的,他是内敛的,沉吟的,甚至是有些谦卑的。

他头后方的匾额上写着:诗中圣哲。

瘦弱之躯,却撑得起这四个字。

他的墓就在祠后。

这座墓的形状有些奇特,正面是墓碑,碑两侧是弧形矮墙,像是伸开的胳膊来了一个诗意的拥抱。碑后的坟茔被青石覆盖,半圆形的顶上还有一块圆形石珠。两侧的矮墙后有土坡,可以走上去,上边草木丛生,站在杂草中俯视坟茔,那圆顶如同一顶帽子。而那坟茔和后方的土坡之间构成的环形凹陷,又让我想起探测宇宙深处的射电望远镜,杜甫在黑暗的地下还在接收和凝聚着宇宙的神秘诗意吗?

墓前有一个方形的小小水坑,内有清水,说是给杜甫写诗之后洗笔用的,来的人沾沾那水,都会才思泉涌。朋友们大都是写作之人,都笑着蹲身伸手,让清水变成想象中的醍醐。正是初夏,湖湘的阳光猛烈,我感到手臂被清凉给拯救了。这手,理应写出更好的文章。

很快遇到了好文章。一侧廊柱上的楹联写得很好:“与杨孝子共结芳邻,风马云车,应将遗事谭天宝;后屈左徒告終此地,骚才诗圣,各有英灵护汨江。”杨孝子是邻县浏阳人,生于唐天宝年间,他是个郎中,瘟疫暴发时,为了救人,四处奔走,救人无数,但是自己的父母却染上瘟疫而死。他深感自己不孝,在父母墓附近的池塘自溺了。人们为这个孝子立庙祭祀,称作孝子祠,又称麻衣殿。这上联是很有些湖南人的幽默的,杜甫和杨孝子这两个完全不同却大致生活在同一时期的人,可以聊聊天宝旧事,就没那么寂寞了。下联是令人暗暗震撼的,杜甫和屈原这两大超级文豪都告终此地,他们的灵魂该怎样护佑这片水土?

撰写这个楹联的是清代学者张岳龄。

我在拜谒墓祠之后,将照片发给考古学的朋友。朋友说墓葬形制不是唐代的,地下不知道,需要勘探。我想,一千多年的时光流转,地面上的形制定然毁损无存,现在看到的是光绪年间重建的。即便这里的确还存留着几个唐代石雕莲花座,也无法有效地证明什么。至于地下勘探,那自然是句玩笑话,谁能为了鉴定墓的真伪就去打扰诗人的休息呢?当地几位学者言之凿凿地说,这一定是杜甫的真墓,列举了许多证据,但都无法打动我。我想,其他的八座杜甫墓,一定也会有它们的证据。但这其中,一定没有铁证,因为如果有铁证,便不会存在八座墓祠。

但是,我又越来越愿意相信:平江这座杜甫墓祠,是大诗人的真正归宿。

因为紧挨着墓祠的是一个诗社——铁瓶诗社。

对诗人来说,这世间还有比诗歌本身更好的魂器了吗?更何况,在诗社的另一侧,居然有一所小学,孩子们的笑声随着风传来,那笑声跟唐朝的孩子们发出的,一定一模一样。诗和孩子们的笑声具有某种同质性,它们可以超越时间,甚至可以创造未来。

光看“铁瓶诗社”这个名字我以为是当代成立的,但了解之下,发现是清末成立的。门墙的牌子上写着:

铁瓶诗社,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由平江著名文人李元度(官布政使)张岳龄(官按察使)倡导并捐资修建,是文人骚客谈诗论赋泼墨挥毫之所。因诗社未完工张岳龄病逝,故用其名号“铁瓶道人”命名“铁瓶诗社”,以作纪念。

我忽然想起了天岳书院的书法,以及杜甫墓祠的楹联,不就是这两个人吗?连日来行走看到的历史讯息,终于对上号了!

古代诗人大多都有官宦身份,但在這一县之地,竟有两个这等不凡之人,而且还居然都是“省部级”官员,不免令人好奇。

走进古旧的诗社,在阴暗的光线中,我看到了李元度的头像。他的眼睛窄小,表情严峻,总体上给人阴郁的印象。看他的简介,这个人确实不简单。他字次青,又字笏庭,自号天岳山樵,晚年改号,叫超然老人。生于道光元年(1821年),四岁丧父,十八岁中秀才,二十三岁以举人身份到黔阳县当教谕。光绪十三年(1887年),他升任贵州布政使,同年病逝任内。最让人惊叹的是他的著述之多:有《国朝先正事略》六十卷、《天岳山馆文钞》四十卷、《天岳山馆诗集》十二卷、《四书广义》六十四卷、《国朝彤史略》十卷、《名贤遗事录》两卷、《南岳志》二十六卷等。还主纂同治《平江县志》《湖南通志》。他并非隐士,却如何在晚清的乱局中写下如此多的文字?他的著述大多与湖南相关,又如何在生命的最后时段成了贵州的布政使?这些简介中没有提到的,应该才是这个人生命中最关键的地方。

这里对“铁瓶道人”张岳龄的简介似乎有些少,说他在外为官多年,十分关心家乡建设,正是他在县城东南黄土仑购地数百亩,捐资改建天岳书院,并资助修建藏书楼,购买书籍数千卷,供学子们选读。他学识渊博,工于诗词,著有《铁瓶诗钞》十二卷、《铁瓶东游草》等。还有一点让我记忆深刻:原来他就是考证出杜甫墓在平江的第一人。《唐书》中有元稹撰写的《杜甫墓系铭》,说杜甫迁葬到了偃师。张岳龄对此进行实地考察,亲自跑到偃师、巩县,却没发现杜甫的墓,就写了篇文章:《杜工部墓辨》,称元稹之文不足信,认定杜墓在平江。随后,他与李元度等人集资修复了杜子祠。也就是我们目前看到的这座。仅此一点,这座杜甫墓祠恐怕就是独一无二的:文人学者的考证,成了这座墓祠的一部分。它超越了物质,是文化的见证。

因此,杜甫墓祠、天岳书院和铁瓶诗社,平江这些最重要的历史文化遗产,可以说都是这两个人留下的。

平江山多,几乎四面环山,参观诗社后,先后花了两天时间,陆续去了幕阜山、石牛寨、福寿山。一个在北,一个在西,一个在南,从这山去那山,全是很远的曲折的山路,坐在车里忽左忽右,在密不透风的绿林里穿梭,头脑变得越来越昏沉。随行的这帮朋友居然都身强体壮,没有晕车呕吐的。但我的肠胃不时发出“受够了,要吐了”的警告,我只能转移思绪。最终,身体一直停留在那样的临界状态,没有崩溃。对于身体的挑战,在石牛寨时达到了顶峰。在石牛寨的美人峰与大矛寨的绝壁之间,建了一座长达三百米的玻璃桥。听闻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有座全透明的玻璃桥,人走在上边会两腿发软,没想到在平江便遇见了类似的桥。那天运气好,飘了一阵蒙蒙细雨,因而桥的透明度大打折扣,走在上边,下方的万丈深渊被水雾遮挡了许多,不至于吓到腿发软。但也看到一名女子在桥头尖叫着不肯往前走,身边的男士试图背她,女子使劲拍打着男士的背,说:“那有什么区别?”这句话让我笑了很久。

最好的学问,是不是就像这玻璃桥一般,可以让人无遮无拦地看到诗?

那夜,夜宿幕阜山顶的宾馆。在宾馆的会议厅里,当地朋友请来了一位道长,给我们演奏了一曲尺八。尺八本来是盛唐最流行的一种乐器,却在中国失传了,多亏日本人将这种乐器保留了下来。我第一次知道它,是在卞之琳的诗里。那首诗就叫《尺八》。“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这首诗写于京都,我一直在想,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那声音对我们来说,吹动的是多深的乡愁?如今,亲耳听到现场的尺八之声,那空气的奇特颤动钻入耳朵,我的脊背一阵发麻。音调在一段悠扬平缓过后,总有一声长叹似的猛烈震颤发出,气势忽然飙升,让四面的聆听之心战栗。

那是回荡在盛唐夜空中的声音,和杜甫的诗歌一起,氤氲成了一种关于盛唐的乡愁。那是日本的乡愁,是李元度和张岳龄的乡愁,那是卞之琳的乡愁,那是我们的乡愁。

但那乡愁究竟包涵着多少种意蕴?

一个人回到房间,想到李元度和张岳龄的身影,又去研究。不出所料,晚清那段精彩的历史喷薄而出。

原来,这两人都是在镇压太平军期间,开始施展起人生的抱负。两个人起事后,都是先去投奔曾国藩麾下,但两个人的命运大为不同。张岳龄先是跟着曾国藩踏实苦干,后来又跟着左宗棠,一直到左宗棠收复新疆,他都鞍前马后,忠心耿耿,自然他仕途顺遂,功赐策勇巴图鲁,授荣禄大夫,从一品。但李元度便是坎坷一生了。他的才华要远在张岳龄之上,但也因此恃才傲物。他在曾国藩兵败要自杀之时,作为心腹幕僚救下了曾。曾国藩感念他,说:“与次青约成婚姻,以申永好。”但直到曾国藩死后,曾国藩之孙曾广铨与李元度之女方才成亲。这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交恶了。

那是咸丰十年,太平军围攻徽州,李元度站出来主动请缨,曾国藩犹豫了一下,还是准了。可没想到仅仅一天一夜之后,李元度就兵败如山。李元度因为羞愤,逃出后居然没有回中军大营,却去往浙江衢州、江西广信等处,后来投奔了浙江巡抚王有龄麾下。在曾国藩看来,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不可原谅的:李元度没有贯彻他要求坚守的战略,贸然出击,导致大败,而且贪生逃跑,又投奔别的主子。曾国藩本以为李元度战死了,不免伤感,但知道情况之后,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奏弹劾他。幸亏有左宗棠、沈葆桢、李鸿章等人联名奏保,他才幸免被充军的命运。他回到平江故里,开始著书立说。

曾国藩打下金陵,太平天国覆灭后,他加官进爵,位极人臣。这时,到了重新评估过去的时刻,他的心态也有了变化。对于李元度这个旧友,他念起了李元度曾经的功劳,以及李元度过人的文才。他反躬自省,认为李元度的战败跟自己作为主将的用人不当大有关系。他在给皇帝的密奏里写道:“追思昔日患难与共之人,其存者唯李元度抱向隅之感。”此前,他三次弹劾李元度,因此只能说:“李元度屡经臣处参劾,未便再由臣处保荐,如何酌量录用之处,出自圣主鸿裁。”皇帝让左宗棠复查,虽无结果,但正是这道奏折,让李元度对曾国藩的怨气全消。

自此,两人恢复了通信。

曾国藩知道了李元度正在书写巨著《国朝先正事略》一书。这是一部关于清朝人物的传记品评之书,分名臣、名儒、经学、文苑、遗逸、循良、孝义七门,所涉及传主有五百人之多。曾国藩对郭嵩焘说:“同时辈流中无此巨制,必可风行海内,传之不朽。”李元度投桃报李,顺势邀请曾国藩为书作序。曾国藩欣然应允,在序中写道:“次青提兵四省,屡蹶仍振,所谓贞固者非耶?发愤著书,鸿编立就,亦云勇猛矣。”人们常常傳言曾国藩将“屡战屡败”改为“屡败屡战”之说,却在曾国藩文集中找不到出处,其实是在这里:

——“屡蹶仍振”。

数年后,贵州发生民变。贵州巡抚张亮基无人可用,想到李元度正值壮年,便有意请他出山。可李元度正全身心投入在著述之中,迟迟没有回音。张亮基只得通过曾国藩去劝说。曾国藩对李元度一直愧疚,身边跟自己打天下的兄弟哪一个现在不是高官厚禄,而李元度却是一介布衣,隐居乡间。因此他便劝说李元度出山,李元度听“恩师”的话,入黔后自领一军。李元度曾经面对太平军大败,但对付这些地方小型叛乱,他还是绰绰有余。他屡战屡胜,连克叛军村寨九百余座,战功卓著。这样一来,李元度终于迎来了不错的晚景,官至云南按察使、贵州布政使等职。

同治十一年,李元度五十一岁。他和曾国藩已经有十三年之久没见过面。他在诗中写道:“一别十三载,相思欲断肠。”他决定去看望自己的这位恩师。曾国藩心中应该也是兴奋的,两个人很快约好了行程。李元度收拾行囊,准备启程,没想到忽然有噩耗传来:二月初四,曾国藩在南京病逝。这对李元度来说,犹如地动山摇,打击是非常大的。那么多年的复杂积怨与深厚情谊,眼看就要在面对面的把酒言欢中升华成人生的巅峰体验,却一下子失重了、落空了,那是一种被抽空了生命内质的崩塌。他一连作《哭师》组诗,五律十二首,回望过往,痛悔自身。

追随忧患日,生死笑谈中。

末路时多故,前期我负公。

雷霆和雨露,一例是春风。

他写明了“前期我负公”,而曾国藩对于自己的弹劾,则和恩泽一样,也是一种教诲,如春风的温暖铭记在他的心底。他为曾国藩还撰写了挽联,对于这个“诸侯王”式的人物做出了历史性的高度评价

是衡岳洞庭间气所钟,为将为相为侯,自吾乡蒋安阳后,历三唐两宋迄元明,二千年仅见。

与希文君实易名同典,立功立言立德,计昭代汤睢州外,较诸城大兴暨曹杜,一个臣独隆。

这个高度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曾国藩若知道,肯定会欣慰地说:

“还是次青懂我。”

《哭师》最后一首的最后两句是:“程门今已矣,立雪再生来。”读后更是让人吁叹。李元度在情感上已经彻底折服于曾国藩,希望来生还能做他的学生。他死后,曾国藩后人将他附祀在了长沙的曾文正公祠。也许,这正是他的遗愿。

在这场友情中,最让我感动的是古人那种自省的情怀。这种情怀与他们那种极高的人文素养很有关系。他们都能带兵打仗,也能提笔为文,是武将,也是文人,因此他们对于他人和自我有着微妙的体认。李元度和曾国藩,他们一开始是莫逆之交,但能让他们在心底深处对对方念念不忘的,其实还是缘于他们彼此间的真诚欣赏。随着时间和世事的缓缓展开,李元度理解了曾国藩是鲲鹏式的改变历史走向的大人物,写下“嗟我昔从公,中厥良自作。未逐鲲鹏化,甘同鲋辙涸”这样的诗句;曾国藩也在李元度的发奋著述中,确认了后者是超出同辈人的文化大才,想到因为自己用人失当,又再三弹劾,让李元度半生痛苦,内心极为愧疚。

这段往事,让我睡意全无。我走出宾馆,来到近旁的山顶崖边。虫鸣和树影像是历史的面纱,我望不到内部的风景。我意识到,李元度在平江的这段岁月极为关键,狂傲的他在这里关起门做学问,一心品评同时代的人物得失,其实是出自内心的一种复杂情愫。他必须对曾国藩、对自己在一个大尺度下有所判断。他在品评、判断别人的时候,其实都是在品评和判断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他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因而他后来能以谦卑之心面对曾国藩,反复悔悟自己的“辜负”,这种悔悟与曾国藩的歉疚应和在了一起,情感的扭结在两个人内心细腻的思虑和反复的激荡下,终于解开了缠绕,迎来了清朗。

这其中有种诗与史的辩证。

因为诗的存在和见证,历史的细节才变得如此动人。那些动人的细节正是人之为人的尊严所在。扪心自省,他们相较我们,有着更多的“诗”,因而他们有着更为完整(与正确无关)的人格。对于自己的人生,对于他人的情谊,他们有着更为明晰的道德判断。他们作为一个人面对世界之际,是彻底敞开自我的。他们对世界和自我的理解并没有像我们这样脱节,而是犹如这周遭的虫鸣和树影,是浑然一体的。

这确实值得今人追慕。

我闭上眼睛,在冥想中回到了铁瓶诗社。

李元度得知曾国藩的噩耗后,坐在那晦暗的房间内,透过窗户,望见的是杜甫的墓碑。那是一个黄昏,刚刚下过雨,灰色的墓碑被雨淋湿后,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黑色。他在方才下雨之际哭过好多次,仿佛是外面的雨淋在了自己脸上。他的心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巨大的落寞,他抚摸着手边刚刚印好的自己写的书,忽然感到了空虚,好像没有了那个人的目光扫过,这些文字便失去了意义。在泪眼朦胧之际,一只夜鸟啼叫着,飞落在了杜甫坟茔的正上方,那黑色的剪影仿佛是那半圆的一部分,是焊上去的,如同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他有些无奈地想到,自己所能做的,其实只能和那坟茔的主人一样:提起笔来,写下自己的痛苦。总会有人看到自己此刻的痛苦。就像他时常在这里望着杜甫墓祠,品读杜诗一般。于是,他犹豫着,在纸上写下了“哭师”二字。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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