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时代
时间:2022-06-17 11:00:01 浏览次数:次
多年以后,体格健全、思维敏捷的柳巴松越来越想念父亲柳渡江,特别是当了父亲以后,更是情到骨髓。一次与朋友聚会,有人说父亲生病了,不能再喝,得回家看看。
柳巴松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哽咽着说:我,我想我爸,真的想我爸了。
说着便趴在桌上抽泣起来。
而从前一起生活的许多年,父子俩就像喜鹊与山泉,石头与白菜,天天相见,老也不能贴心贴肺。
在柳巴松的记忆里,自己总是比同龄孩子懂事晚,行动慢半拍,按照医学上的说法,叫发育迟缓。年少时期的记忆除过疯玩,还是疯玩,不是把这个打伤,就是把那个惹哭,间或,还会想起与父亲走过一段奇怪而漫长的道路。
直到一个春天,漆树感染以后,他跟父亲要妈妈,父亲的脸由白变红,又从红变黑,再从黑变青。最后那种颜色一直滞留在父亲脸上,感觉就像长在父亲脸上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这是父亲的本来容颜,可在父亲叹完最后一口气,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一只眼睛合上,一只眼睛直愣愣睜着,他“哇”地叫了一声,爸。
一滴眼泪不偏不倚掉在父亲睁开的眼睛里,父亲的眼睛还睁着,没有合上的意思。他又叫了一声“爸”,泪珠又滴进父亲眼睛里,他俯下身,把脸贴在父亲脸上,眼睛上,头发上,紧紧贴在一起。呜呜咽咽哭了许久,抬头时,惊奇地发现父亲的双眼全都合上了,就像从来没有睁开过一样,真真切切地合上了,睡着了一般。
而且,令他万分震惊的是,父亲的双眼不仅合上了,眼角还缀着泪滴,面容也从青色变成了白色,久远得不能再久远的记忆中的那种颜色,苍白。苍白里满是安详、宁静、平和。就像在医院实习时见到的新生婴儿那种面容,洁净无邪,无欲无求,坦若仙桃,静如凝膏。
是的,父亲离开人世的面容,不能用神情神态形容,只能用“样子”这个词最恰当,最妥帖,最合适。
那是水的样子,水的颜色,水的姿态。他给父亲擦拭眼泪,用手心和手背擦拭,这是他小时候哭泣时,父亲惯常的动作。他倒了半盆热水,正要用毛巾给父亲洗脸洗身子,被郭伯伯制止住,要他用酒精擦拭,他如实照办。父亲果然比任何时候都干净白皙,差不多和他的头发眉毛一个颜色。
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样子。
当自己成为一名正式医生,死亡与新生连续剧一样天天上演,想起父亲死亡时的样子,终于明白,数年不变的容颜,忽然在生命结束以后改变,这是精神的解脱,压力的释放,生命的回归,返璞归真,回到生命的原初状态。
有这种思考以后,他觉得父亲死亡以后脸色的巨变与回归,应该与他的经历有关,与他的社会关系有关。
从小到大,柳巴松没有见过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叔姑姑、阿姨舅舅,没有直系亲属和旁系亲属,也没有亲戚的概念,唯一有点关系的,是中学教师郭汉山。
父亲原来是一个孤儿。父亲的离世又把自己变成了孤儿。
这是他独自生活以后,幡然醒悟的事实。
那个时候,尽管在医学专科学校临近毕业,实习也快结束,似乎才发育成熟,才知道追问父亲的前世今生,思考自己的前途命运。
随着疑问的逐渐增多,发现父亲像一个黑洞,一个深不见底、让人莫名恐惧的深渊。
他去找郭伯伯,郭伯伯已经病退,天天绕着学校围墙转圈。
院墙外有条小溪,溪水是从秦岭山间流淌出来的,流出的地方有一处山泉,叫玉泉,冬日水雾袅袅,夏季微波荡漾,清澈见底。经常与一帮小子沿着小溪奔往那里,在泉水里洗过澡,抓过鱼虾,捅过斜在玉泉上方树杈上的鸟巢。鸟巢掉进水里,一只夜鹭扑棱棱飞走了,一只刚孵出壳的小夜鹭连同几只破蛋壳沉进水底,不一会儿又浮出水面。鸟巢里的碎草秸,黏土,羽毛,浑浑噩噩顺着水波流动的方向,流出了山泉,漂到小溪里去了。
小子们不放过飞走的夜鹭,更不放过沉到水底又浮出水面的幼鸟。扑腾几下,划到幼鸟跟前,抓住死鸟打活鸟,死鸟在半途“啪啦”掉下来,落在泉边的草丛里,刺梨茅草芦苇,锋芒毕露。小子们自然欺软怕硬,惹不起大地上的小草小刺,倒也没有失望的意思。用力吸一口气,捏住鼻子,一个猛子扎入水底,摸出几粒鹅卵石,抢过弹弓,拉弓瞄准,啪一声,一粒石子飞出去,又一粒石子飞出去,没有打着刚刚飞走的夜鹭,落下来的则是一只长尾巴荆棘鸟。大家争相抢夺,拔毛捋腿,三下五除二,瞬间工夫,明红色,暗红色,枣红色,铁锈红颜色,诸多漂亮羽毛保护的荆棘鸟,在小子们的嬉闹声中,变成了秃头怪物。再把光溜溜的荆棘鸟放在水面上强迫其游泳。鸟挣扎着扇动一下血淋淋的翅膀,一个趔趄,倒栽入水,打捞上来,早耷拉着脑袋,变成了尸体。
顾不上穿戴整齐,将荆棘鸟连同几条小鲫鱼,还有一只活蹦乱跳的癞蛤蟆,挤压混搭在一起,裹上几片梧桐树叶,扯几根野茅草缠绕几圈,糊上一层稀泥,裹一裹,找几根树枝架到旱渠上,将包裹物放到树枝上,旱渠下塞些蒿草、黄豆秸秆、枯藤树皮枝桠,点燃就烧。原本要连同死蛇一起烧的,蛇比拇指稍粗,怎么裹也裹不进树叶里,况且蛇已经死了老半天,一会儿抛到天上,一会儿扔到水里,一会儿又托在屁股后面,蛇皮已经褪掉几缕,臭味都两丈高了。
火苗刚刚蹿过头顶,癞蛤蟆就像刚睡醒一样,冲破泥浆和梧桐树叶,从火焰中呼啦一声,腾空一跃,飞得不见踪影,飞越途中发出惊悚的叫声,呱呱,呱呱。
癞蛤蟆飞走了,荆棘鸟和鲫鱼树倒猕猴散一样,从火苗与树枝间纷纷坠落,落在火焰上,落在黑灰中,树枝也被烧断了。一个小子冲劲十足,爬上更高的树干,拉拽韧性十足的猕猴桃藤枝,实在扯不断,双腿一夹,抱住藤条荡秋千,有人抱住他的双腿,有人拽住藤条枝梢,两三个人不行,三四个人,三四个人不行,全都上阵,石块瓦片切割砍剁,总之要把看准的枝条扳弯、折断。齐心协力终于拽断了,太拖沓,一个人搬不动,几个人排成一溜,抬一会儿挪一会儿,整根藤枝上全是小黑手,一起架到旱渠上,重新搭好烧烤架势,把荆棘鸟和鲫鱼重新包裹结实,悬在粗壮的藤枝上。拾来更多的豆秸、干草、树叶、枯藤、枝桠,熊熊烈火再次燃烧,青烟袅袅,噼噼啦啦,一粒粒黄豆黑豆在火焰中爆裂,从豆荚中飞出,发出脆亮的响声,膨胀变胖的豆粒,冒着滋滋水泡,热气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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