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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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母亲那一代,是背着《毛主席语录》,听着收音机里知识青年的故事长大的。
母亲家里兄弟姐妹9人,她排行老二,除了平日里帮着父母做家务,干农活,她还要像大人一样照顾弟弟妹妹。她心灵手巧,不管是什么活儿,别人做的,她只要看上一遍基本就会了,做饭,洗衣,打扫家,种地,喂鸡,喂猪等所有家务活儿、农活儿没有她不会干的。最重要的是别人不会干的她也会,比如理发、做衣服。她天资聪慧,做啥像啥,理的头发有模有样,做的衣服款式各异,所以颇得加德亥村里乡亲们的称赞。那个时候的人们过的是大集体的生活,劳动是挣工分的,所以若有人想臭美,就一定会辛苦劳动,把挣回的工分分给母亲,让她给理发或做衣服。
母亲年轻时,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马兰花。高挑的身材,乌黑的头发常被一条黑色皮筋束在脑后,柔顺又不失活泼。她的皮肤白得像雪,没有一点瑕疵,双颊绯红,虽不是知识女性,但看起来高贵优雅,妩媚动人。看到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村里村外来提亲说媒的人络绎不绝。偏偏母亲相中了父亲。
父亲是抱养的,高中毕业,是村子里首屈一指的才华出众的后生。父亲是村里的小队长,后又因其擅长写作,唱歌,吹笛子,弹琴,拉二胡、拉手风琴等被木肯淖中学以临时工的名义要回去当了老师。在文化生活极其落后的村子乃至乡里,他简直是一朵艳丽的奇葩,绽放着耀眼的光芒。
1973年,就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天空中浊云低沉,东北风呜呜的吼叫,肆虐在旷野里,仿佛锐利的刀剑,刺向那严严实实的羊皮袄,让人们感到透骨奇寒。父母亲成了亲。没有海誓山盟,更谈不上两情相悦……
从结婚那天开始,母亲几乎包了所有的苦活儿、累活儿、脏活儿、重活儿。吃点苦,受点累也无所谓,因为她从小受惯了,早已经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可她心中的苦没人能够理解。母亲在生姐姐郭艳芳时,大出血,血从炕前漫到了炕底,人早已昏迷,气若游丝。是父亲请来了乡村大夫,母亲才死里逃生,躲过了一劫。
1976年,母亲再次怀孕。在农村,对男孩比较重视。因为第一胎生了女孩儿,所以这次母亲有了一些压力,她不止一次祈祷:一定要生个男孩儿,一定要让他健健康康,活泼开朗。可天公不作美,这一年,创建新中国的三位伟人相继逝世,母亲和乡亲们都沉浸在无限的悲痛和巨大的恐慌中。就在这凄风苦雨中我出生了。我出生不久后受了凉,得了痢疾,天天拉肚子,让母亲操碎了心……
二
记得七岁那年,父亲在木肯淖乡政府所在地教书,姐姐跟着父亲在乡政府所在地上学。家里只有母亲在支撑。一天晚上放学回家,我看见母亲满身都是泥巴,尤其是裤腿和鞋子,像刚从泥里捞出来的一样。饭还没熟,母亲正忙着做,这顿饭比往常稍晚了些。
“妈妈,你身上咋这么多泥?”我好奇地问。
“哦,我在东边选了块地方,咱们盖新房住。饿了吧?等等,你先写作业,今天忙得做饭迟了。”母亲边说边麻利地烧火,切菜,捞米饭。
我似懂非懂。我不知道在我上学期间母亲又经历了怎样的苦,她是多么的善良,多么的温顺,父亲不在家,她竟然要自己动手去盖新房,那岂是一个弱女子能独自完成的工作?
马上就到周末了,我迫不及待跟着母亲到“新房”去帮忙。就在现住的家东边四五里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块平整的土地,周围没有任何遮挡,更没有人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一让人不觉得孤独的是,通往木肯淖乡政府所在地的公路就在这附近。这里的景色很美,远远望去,绿油油一大片,地上长满了沙蒿、灯香、棉蓬、芦心等植物(这后三种植物具体叫什么名字,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只听大人们那样叫)。在这些绿草当中,点缀着各色野花,有黄的、粉的、紫的,五彩缤纷,十分美丽,为这乡村的夏天增添了几分情趣与生机。
因为过于平整,母亲垒的那一堵墙格外显眼,这堵墙所用的材料全部是大块石头和泥坯,墙的旁边还堆着好多石头及几堆未混水的泥土和数块倒好的没有晾干的泥坯。我不知道搬这些大石块,拉这些泥土,倒这些泥坯耗费了母亲多少时间与心力。
“妈妈,你什么时候拉下这么多石头和泥?”
“哦,在做完家里和地里的营生后,抽时间来拉的。你没看见妈妈这段时间每天晚上很迟才回家?就是做这些营生。当然这也不是我一个人拉的,你爸也给帮了不少忙,他上班走后剩下的都是我一个人拉的。”
“妈妈,你每天做这么多营生累了吧?这么大的房子你能盖起来了?”
“不累,只要有决心,没有做不成的事,盖个房子算甚了。你可要记住了,人必须有骨气,只要有决心啥事也能办成。来,艳梅,赶快给妈妈铲泥。”
“唉!”我飞快地拿起铁锹和母亲一块儿铲泥,和泥,倒坯子。母亲一边干着活儿,一边给我讲他们那个年代的故事。也许是觉着梦寐以求的新房子即将落成,妈妈的心情格外好,她清了清嗓子唱起了《南泥湾》。妈妈的声音真好听,像是从收音机里放出来的,我却从来没听她在家里唱过。也许是妈妈每天的营生太多了。
“如今的南泥湾与往年不一般,再不是旧模样,是陕北的好江南……”
“陕北的好江南,鲜花开满山,学习那南泥湾,处处呀是江南……”
妈妈的歌声回荡在乡村的旷野中绵延悠长……在那歌声回荡的地方,一座漂亮的房子若隐若现,环绕它的是绿草、野花,还有翩翩起舞的蝴蝶……忽然,它又变成了一座宫殿,耸立在云间,云,雾,白纱,缭绕其间,如梦如幻……
“鲜——花——送——模——范——”
妈妈清脆嘹亮的歌声把我从梦幻唤回到现实。
“咿,这个女子咋了,瓷迷楞瞪想甚了?”妈妈一边看着我一边笑着说。我突然觉得妈妈今天特别漂亮,眉眼舒展了,好心情带给她好气色,她的脸颊愈发白里透红,泛着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水润光泽,乌黑亮丽的发辫随着挥舞的铁锹一甩一甩。妈妈好美。
从此以后每逢放学我必会跟着母亲和泥,倒坯,砌墙,听母亲讲祖辈们、乡亲们以及她的故事,高兴时再和母亲吼两嗓子。空旷的原野上,时常回荡着我们母女俩欢乐的笑声和优美的歌声。那时候我不知道读书人与没读书之人有什么区别,我也不懂得父亲经常指责母亲没文化是什么意思,我只觉得我的母亲满腹经纶,无所不知,不论什么时候说话,都是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直到长大成人后我才明白,我的母亲是个有心人,也是个记性很好的人,别人说过的话她听一遍就记住了,她平时也好听收音机,很多东西就是从那里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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