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轻　思想之弱

对于人的生存来说，智慧的意义无论怎么高估似乎都是不为过的。自从人走出诸神的世界后，人只是凭借智慧才建造了并不断开辟着生存的世界。可以说，人的生存正是维系在智慧之上的，智慧使生存成为可能。尤其需提及的是，智慧之重不仅在于其支撑着生命欲求的实现及无止境向上攀缘，而且更在于其支撑着人类间的平衡相处，在于惟有它才有能力使更多的生命得到更切实的守护———爱的教义只是作用于个人，人类间谋求和谐还是只能依赖于智慧。智慧是如此之重，其得到世人的至高尊崇很是顺理成章，这在近代以来尤为明显。不过，在有些人那里，虽然智慧已使个人生命放出耀人光彩，可还是有一天，智慧却突然失去了其意义的分量，智慧原来是那样轻，那样不堪倚靠。

与近代哲学之父笛卡儿同时代的帕斯卡尔，其智慧毫不逊于哪位理性主义大师，其过人的才华，其对声音、真空、概率论的研究，世界上第一个计算器、注水器、水压计等等的发明，后人所称的“帕斯卡尔定理”、“帕斯卡尔定律”的提出，使其在17世纪已跻身于最伟大的科学家之列。但是，当他受着智慧的引导和鼓励为生命寻求到一块坚固的基地，甚至想在此建起一座能上升到无穷的高塔时，他突然发现整个地基原本并不存在，生命只是在深渊中挣扎。这位伟大的科学家意识到，人除了能知道自己的腐败天性以及很快将消失于永恒的虚无之外，那些虚幻世界的知识又有什么意义呢?它能告诉我们“我从何而来”、“我往何处去”“我的灵魂是什么”、“世界是什么，我自己又是什么”、“何以使我得以生存的这一小点时间要把我固定在这一点上，而不是在先我而往的全部永恒与继我而来的全部永恒中的另一点上”(《思想录》，商务版)？终于，帕斯卡尔决心，即使是在进行一场赌博，他也要把全部赌注压在上帝那里。他宁愿相信，只有耶稣基督所启示的上帝能够救助人类，离开了上帝，离开了耶稣基督教示给人的爱和十字架之路，人类自己就只有麻木、沉沦、悲惨和绝望；人类自恃的全部科学和哲学智慧也抵不上最微小的信仰，因为信仰才关乎生命的得救。他发现，在孤注一掷地向上挣扎过程中，智慧早己如缕缕轻烟，飘离生命。

在19世纪伟大的哲学家、逻辑学家、经济学家、社会改良主义者约翰·穆勒的生命中，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约翰·穆勒自幼受到智慧之轻思想之弱李秀龙父亲科学而严谨的教育，少年时即表现出过人的才智。8岁起攻读几何学、代数学，12岁系统学习经院派逻辑学，13岁学完政治经济学全部课程，14岁研究化学、植物学，15岁研究心理学、罗马法。青年时他已对逻辑学(思考的智慧、认知的智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对生活可以说有了真正的目标，就是做一个世界的改造者”。他决定以自己的智慧努力求索社会改良之路，通过社会制度以及人们思想的转变，改善民众(尤其是穷人和妇女)的权益状况，增进民众的福利。他对自己的智慧充满信心。但是终于有一天，他“犹如从梦中醒来”：假如他个人的生活目标都己实现，他所想望的制度和思想的改变也完全实现，那么他的幸福就可以说实现了吗?“一种没有剧疼的悲哀、空虚、幽暗和阴郁，一种寂寥、沉闷和冷漠的悲戚”将这位才子完全击倒了，他感到的是“我的心下沉，我生活和寄托的整个基础崩溃”。这时他开始对自幼以来父亲施给自己的科学的教育进行着深刻检讨，他发现自己所受的教育并未使他具有足够力量“以抵抗因分析带来的瓦解感情的影响”，他清晰地认识到了父亲“教育的失败”。穆勒忍受着精神痛苦而不知自己的生命是否还有可能恢复生机。在沮丧、无望中沉陷半年后，一次偶然阅读一部回忆录，书中生动的场景和挚情，主人公内心所激起的强大的情感力量突然深深感动了他。他感到自己的感情原本并没有死去，并且开始悟出：最能给生命以力量和欢乐的不是智慧，而是深爱，是挚情。(上均引自《约翰·穆勒自传》，商务版)从此他的生命进入了新的时期。

列夫·托尔斯泰读过穆勒的《自传》后曾经赞扬穆勒“把这样一个事关重大的问题提得如此清楚和明确”(《同时代人回忆托尔斯泰》，上海译文版)，而他自己不仅在文章中而且在作品中更是深刻写出了那种沉重的精神尴尬、精神痛苦。比如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一位著名学者那里，我们就看到了那种真实的精神遭遇。列文的异父同母哥哥柯兹尼雪夫作为学者，不倦求索着社会真理，他的学说在思想界产生过积极影响，他为自己的求索、自己的智慧感到骄傲，他对自己花了6年心血、即将出版的专著更是充满了信心，可是柯兹尼雪夫万万没想到，在他高蹈的人生之路中却出现了令他如此尴尬的局面。专著终于出版了，他“精确估计写书评需要的时间”，估计他所探索到的有助俄国进步的真理会引起多么大的社会认同，会造成多么大的社会影响，但这一次除了一篇歪曲的批评文章外，并没有得到什么反应。智慧过人、精力充沛的柯兹尼雪夫如今突然已“不知道该把精力往哪里使”了。这对一个有着他这种智慧和追求的心灵来说是何等的悲惨。柯兹尼雪夫生命之基原来只是建在一片沙砾之上。

柯兹尼雪夫的尴尬实是托尔斯泰更深刻领受过的。我们都知道托尔斯泰是在智慧达到最高峰、作品享有了世界声誉时精神崩溃的，从此他便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生命的支撑力量、活下去的意义的求索。

对于人的生存来说，智慧的意义与分量的确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一方面，伴随着人类史，智慧从未间断过被利用而给人类带来苦难，但另一方面，其对人类的贡献又仍然可以说是最大的：一方面，智慧不仅使个体生命光彩飞扬，更无可替代地支撑着文明进程，提高着民众的福利水平、减少着同类间的伤害，但另一方面，当有一天生命前行到了最深刻的困境，倾颓的生命最需要智慧来支撑时却才发现其原本就是游离于生命之外的，在绝望之渊，在生命的根基深处，从来就没有智慧的踪迹。或许，这是生命世界中的最大悖异？

除了对智慧的赞扬以外，人们还经常愿意引述帕斯卡尔的一段话来显明人之所以为人的独具品质：“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思想录》，何兆武译)在此引述中我们觉出的不是一种自怜，而是一种乐观自信：人类还“能思想”，思想正是人类战胜脆弱获得尊严的根本力量。

当叔本华、尼采摧毁了西方形而上学大厦后，人们却有可能从马丁·海德格尔等人的思想中重新体会到人类思想的力量，体会到生命获得自救能力、获得尊严之可能。海德格尔发现了两千多年的西方哲学对存在的遗忘，揭出了其虚无主义之品质(———虚无主义如何可能救助人类?)。而海德格尔的思则是生命存在之思，它探入生命之根的深处，守护着生命之家，期待、迎纳着高于人自身的神圣者的救助。海德格尔在20世纪思想史上产生的影响几乎是无与伦比的，比如深查海德格尔个人弱点的思想家汉娜·阿伦特终生从海德格尔思想中汲取着甘泉、汲取着力量；比如许多大神学家如莫尔特曼等也正是将海德格尔的思想视为人类获救之路、神圣之路的奠基之石：其不奢谈“神”，但于此才通向“神”。然而，如果不是事实摆在那里，有谁能相信，海德格尔的思想竟然无法使自己从被抛、沉沦状态中获救，竟然无法使自己获得力量、获得尊严，走进生命的“家”。

许多人在寻找海德格尔思想与“国家社会主义”(纳粹)思想的深隐联系，但是在这样的事实面前，这种寻找就仅具有一点点学术意义了，因为这里已不是高深复杂的理论问题，而是对同类(犹太人同属人类)的疯狂迫害、摧残乃至灭绝。存在之思会对残酷剥夺人的存在权利视而不见并投入到迫害同类的革命中吗?不，我想不会，存在之思是守护人的存在的，视而不见的是海德格尔这个活生生的人。问题就在这里，思想之弱也正在于此：存在之思与海德格尔的生命是分裂的。这种分裂令人遗憾地贯穿了他的一生，海德格尔后半生极力维护自己的人格，依凭的是自己的思想与“国家社会主义”革命的深层联系：以为后者的目标是神圣的。但为什么始终原谅自己恰是踏过洒满无辜者鲜血的道路而献身革命、走向神圣呢?为什么为了维护自己而始终不在此“沉思”、“追问”呢?思想与生命的分裂不幸也见于20世纪另一位卓有影响的思想大师雅斯倍尔斯这里。雅斯倍尔斯为生命之存在而思，为生命之尊严而思，但在现实中，为了缓和困境，避免危险，他也不愿保持沉默，而是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国家社会主义”革命。他赞扬海德格尔充满纳粹精神的“校长致辞”，并也想通过“纳粹革命”对大学进行改革，他认为州文化部通过的以引入领袖原则、取消同事组织为核心的新大学法是“不寻常的一步”，自己的改革思想与政府所遵循的原则是“一致的”。(引自萨弗兰斯基《海德格尔传》，商务版)只是因为未得到纳粹信任，提案行动才未展开。同样，在海德格尔得势时，面对老友，雅斯倍尔斯不仅不敢有所批评，相反却有许多主动迎合。这在后来令思想家自己追悔莫及，也使我们生出绵绵的惋惜和同情。近些年，我们对“反右”、“文革”期间中国知识分子的表现有所检讨，但不知，具有另一思想传统、精神渊源，人类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大思想家也还是可能有同样的情况。

当然这里并非意在苛责一个人的各个侧面，而是想在一种极致情况下考察一下人类自身所具有的最高禀赋———思想，而且是最伟大的思想———对生命的塑造力、救助力究竟可能有多大，其是否有能力设计好、守护好生命，使生命不致任风摧折。不过，如果在最伟大的智者这里我们也发现了思想与生命的分裂，那么我们如何可能去轻信思想这一生命设计、建设的根本力量呢?我们只得承认，人类的一切自信分量都还是轻的，虽然人能思想，但其仍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苇草。

生命的脆弱除了表现为特殊情境中的扭曲外，更普遍表现出的则是无根般的随风飘摇。我们常常受到人类思想(一些人的言行、一部书、一部作品等等)的积极影响，但这种影响却很难触及生命深处，曾经发生的原来只不过是情境中的触动，出此情境生命则依然是随风飘摇。对于思想的创造者来说也是如此。思索、想象可以使其化入一种情境，并真切表现出此情境中自身所获有的深刻慧悟和美好品格，但出此情境才会觉出，那种深刻慧悟和美好品格原本并不属于其自身生命。

正视智慧之轻与思想之弱，减少廉价的自信，葆有谦卑的情怀，我想这才是真正有益于生命的。无力中我们才有可能获得一种信仰，使生命少受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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